“所以我也不可能不救你,”林樊叹口气,笑着摇摇头,“所以,你说咱俩在这儿说个什么劲儿呢?”
靳绍恒赶到时蔓城城门已经大开,城主换了又一幅面貌,笑容满面地迎接柳泽槐,连在旁边的方濯和林樊都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礼遇。眼看面前张灯结彩、歌舞阵阵,简直不像是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的。方濯自打出世就没怎么见过这样的阵势,尽管在柳泽槐旁边腰背挺得笔直,却还是控制不住打量打量。谁想就是这么一眼,叫蔓城城主错会了意思,忙冲旁边使了个眼神,一个舞女便从人群中走出,袅袅婷婷如莺若燕,踩着朵云似的,轻轻柔柔就要往他身上贴。
方濯瞪大眼睛,连连后退数步,惊恐不已。只不过他这番激烈反应叫蔓城城主以为他只是年轻没见过世面,不由抚掌大笑,叫那舞女接着近前。方濯僵得像根木头,一面推拒着那舞女一面抬眼向柳泽槐求助,柳泽槐却立于原地,望着那舞女神思似有浮动,半天才想起要解救他,也不多话,一把将方濯拽到身后:
“不好意思啊城主,我们没这传统,太多情要影响修炼的,就当是为了我这师侄的前途,您叫这些个姑娘下去歇歇吧。”
蔓城城主有点惊讶:“仙君常年在山上,岂不孤单?”
“不孤单不孤单,”方濯连忙说,“我们、我们不搞这个。”
蔓城城主哈哈一笑,倒也爽快,看两人都已否决,便大手一挥喊了人下去。许是搞得有点尴尬,接下来的反应都还算正常,虽是之前出尔反尔明令禁止天山剑派入城,但如今利益相关,立即便换了一副嘴脸,以礼相待,也是让人惊叹。好在柳泽槐自小也是见惯风浪,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大场面,人家虚以为蛇他也推杯换盏,人家高捧赞美他也在一边当捧哏回夸,两边一个虚伪一个假笑,套路对官话,你来我往,相立中门,互不相让。
方濯不太会干这种高难度的事儿,便一直在一边看,听了一场下来只感觉灵台清明,整个人都通透到呆滞。正瞧着模糊,忽觉似乎有人在看他,他立即回头,却只见墙后一道人影急匆匆闪过。
这人影逃得急切,来得突然,很难不在他心上留下划痕。只碍于情形他不好开口,打算等柳泽槐应付完了再说。可怜腿上伤还没好全,起身时还不觉得,现在只觉又痛又痒。但他代表着振鹭山,又不能就此抽身离去,只好咬牙忍受。这样可能会显得他的神情有点冷峻,总之,蔓城城主似乎还是没死心,望了他数眼。
方濯只觉他那眼神里像是带着钩子,钩得骨子里发怵,又本能地厌恶,强撑着身形又往后退了退,妄图离得远些。谁料他这个明显带着抗拒的动作却收到了更为诡异的反应:蔓城城主又看他一眼,眼中竟多了两份欣赏,抬手将柳泽槐拉到一侧,附耳不知道说了什么。
柳泽槐迅速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这一个眼神,方濯头皮立时炸开,大知不好。只不过柳泽槐却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城主肯青睐小方,自是他的荣幸。”柳泽槐皮笑肉不笑,“只不过柳某非他的师尊,也并非他的长辈,只不过是他师尊一位好友。若是城主有意结亲,还需得问过他师尊才是。”
蔓城城主许觉这是默许,大喜过望。立即虚心问道:“那请问仙君师尊是……?”
“振鹭山观微门主。”柳泽槐一把把他拉过来,郑重说道:
“来得急些,有些话没说清,这位便是振鹭山观微门下大弟子。”说着,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微笑模样,抬手一拍方濯完好的那只肩膀,“方仙君一表人才,除了昨日受些伤,身上也没缺斤少两。自如城主所说是做贤婿好人选,只不过这孩子固听他师尊的话,总得问过观微门主才是。要不我写封信把他给喊来,同城主好好参谋参谋?”
蔓城城主的脸色登时便变了。他连连摆手,忙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似乎也没了再和柳泽槐接着对招的决心,赔着笑将人送入屋中,便拱手拜别。来时热情洋溢,去时步履匆匆,颇带些恼羞成怒意味。虽是逃脱了某个即将盗来的危机,方濯心里却总十分不是滋味。他直觉蔓城城主的退却并非是碍于观微门这个名字,而是因为里面那个人。柳泽槐看出他心思,拖把椅子让他坐下歇歇,笑道:
“不高兴?”
“也不是。”
方濯不知道怎么说。柳泽槐一屁股坐在对面,一开扇子,哗啦啦一阵乱扇:
“放心吧,有你师尊在这儿坐镇,谁想和你结契都不可能,除非你自己愿意。”
方濯心脏重重一跳:“怎么说?”
“谁敢和观微门结亲啊。”
柳泽槐轻轻嗤笑一声,看向他的眼神明显多了三分逗弄:“要是你师祖的事儿不解决,怕是方少侠就得一辈子守在观微门了。”
方濯不说话,低下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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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在靳绍恒赶到前柳泽槐成功带着人进了城,不然今日挨训的就不是林樊,而是他柳泽槐。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一段危机过了,大家也就乐得看个热闹,只等着靳绍恒就此给柳泽槐骂两句。靳长老倒是也真不辱使命,尽管柳泽槐已经尽力将凡事做到最好,却还是有一点不如他老人家的愿,说来惭愧,他把自家都打理得不错,可惜家门外还有个不确定因子,就此点燃了靳绍恒的怒火。
靳绍恒手上搭着方濯的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微生的话你也敢听?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吃了那么多年的饭,脑子一点儿也不长!还骂林樊,你有什么脸骂小林,人家可比你强多了!”
柳泽槐靠着墙嗯嗯的,眼睛一直盯着方濯的手腕看。靳绍恒骂了几句还没过瘾,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心中一口气难平,借着这股子怒火接着骂:“给我过来!你自己听听这脉象,方少侠没直接在那儿完全显相算你小子命好!你也真是敢信啊,柳泽槐,那是微生守一,就算他已经被燕应叹囚禁多年,可谁能确保他的确已经背弃了魔教?要是突然反戈了怎么办?好在是你已杀了楚惊楼和曲银光,到时候要是他们三个联手起来反攻,我看你怎么办!被撕碎了我都懒得捡回去喂鱼!”
柳泽槐好歹也是一堂之主,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在这儿挨骂,方濯可以装哑巴,但却看不下去。他干笑了一下,想劝劝靳绍恒说自己没事,谁曾想靳绍恒的怒火不烧干净便会燎原,狠狠瞪他一眼,立即调转了准头:
“你说什么说?你也是!林樊糊涂你也糊涂?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传讯烟花给你留着拌饭吃的?我看你别跟着观微门主干了,拜柳泽槐为师吧,你俩这脑子倒是挺相像的!”
方濯被他狠喷一顿,捂住了脸。心里却还想果然是同一个门派培养出来的,这骂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的。只不过他明白这事儿的确也算自己做的不妥当,逞强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两人一同埋在断鸿峡,叫曲银光大胜回了营地,只怕昨夜所有人都要全部葬身于此。故而一声不出,就怕靳绍恒大怒之下要再跟振鹭山告一状。幸好靳绍恒来也不主要是为了骂人,嘴上不饶,手上却也没耽误,左摸摸右摸摸,又将方濯的手拉下来看他面色,最后问道:
“你还在振鹭山时,回风门主说什么了没有?”
“师叔说我无妨,留在振鹭山可能会更危险,”方濯知道不能隐瞒,便将玉戒也展示给他看,“我师——我道侣送给我这个,说是可以隐藏——”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方濯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转头看柳泽槐,果不其然其人眉头已微皱,站直了身。
“你道侣?”他说,“你道侣是谁?林樊同我说的时候我就奇怪,能隐藏气息的玉戒,这可是个好东西,你道侣从哪儿得来的?”
“而且,”他摸摸下巴,“这玉戒,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呢?”
柳泽槐出身天山剑派,而天山剑派有着修真界相当有名的铸剑堂,他自己小时也与各种各样的铸造材料为伴,又从小见惯各种金银玉石,尽管是边角料放在他面前,他也能窥出端倪。靳绍恒更不必说了,年龄便是他的经验,经验就是阅历,何况他还和柳一枕打过不少次照面。这会儿握着方濯的手腕,细细看着手指上这枚玉戒,眉头皱起,狐疑地说:
“我也是。我怎么感觉,你这东西和你那柄伐檀剑好似同出一脉呢?”
方濯一口唾沫没吞下去,猛地哽住。两个局外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他突然做出如此奇怪神情,柳泽槐心里却总有一根弦牵着,眼见着方濯在他的注视下一言不发、沉默垂首,脑中忽的像是闪过一束白光,骤然清醒,只闻嗡的一声。
他立即上前,一把拍上方濯面前的桌子:“你给我说清楚!你道侣到底是谁?”
他唇舌干涩,磕磕绊绊地说:“不、不会是——”
“小青侯!”
方濯大声制止了他。柳泽槐猛地截住话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似乎还想等到他的驳斥或是辩解。可屋内陷入一片寂静,方濯只顾着找地缝,没心思安抚他小青侯波澜起伏的内心。
沉默有时就是默认,何况是长久的、尴尬的、毫无预警的沉默。柳泽槐瞪大了眼睛。他简直无法控制住心中大骇,血液一瞬间冻结又猛地沸腾,冲得他头疼。手掌拍上桌板的麻意已经传遍了全身,宛如周身被洪水裹覆又骤然抽离。就在这来来往往近近远远的折磨中,他的思绪从未有如此清明,抽丝剥茧般将过往的一切疑虑全部梳理清楚,追根溯源。只消得一息便已明晓,从前种种终于拨云见月,重见天日。
他望着方濯,大惊失色,连嘴唇都发白些许。只知道愣愣地吐出三个字。
“老天爷。”
方濯将脸埋入掌心,长长哀叹,但只敢呼吸,不敢出声。可脑子却非常诚实,已经熟练地编织起了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