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别来无恙啊。十年未见,弟子里又多了不少新面孔,可见贵派近十年恢复得不错,可喜可贺。”
他用那双宝石似的蓝色眼睛一瞥四周,轻蔑地说:“只不过,依旧是一群废物。”
他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又出现在了后方,不少弟子下意识回头,都被吓了一跳。魔族立即顺势欺上,一时不察,竟败退了两步。一个弟子没反应过来,转头的功夫颈侧立即压上一道以魔息而成的利剑,狠狠地横切下去,幸而柳泽槐就在他旁边,见状赶紧一剑劈下,魔族反应也很迅速,即刻撤手,可尽管如此,小臂却还是被斩下一道血口,登时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魔族闷哼一声,握着剑的手捂住了自己的伤口,踉跄着后退两步。弟子更是吓蒙了,若说此前还算从容是因为早有准备,且攻击太快来不及紧张,现在方终于害怕起来,煞白着脸色,一个劲儿地想往柳泽槐身后躲。
柳泽槐扯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旁边拽,沉声道:“我之前怎么说的?若支撑不住,别来找我,找你的同门。去,找你师兄去。”
弟子慌不择路,往旁边一扑,幸而有人接住了他,人便立即隐匿在混战之中。几乎就在柳泽槐刚把他扯开的瞬间,弟子方才站立的位置便有一柄以雷电凝成的利剑骤然劈下,险些将土地都劈个焦黑。弟子立即转头望去,惊愕万分,而雷电一熄,大量的黑气便立即涌上,在还未形成一个人形时,那个被柳泽槐拦下的魔族捂着手臂,冲他吹了声口哨,随即向后撤去,消失在视野中。
柳泽槐没管他。他的手指始终扶在剑柄上,闻言轻动,摇影却只出鞘三寸,仍等待着什么。魔族为人再狂,到底面前此人也是一大劲敌,于是身形半明半暗,尚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两人竟形成一种对峙态势,柳泽槐四下望了望,好像是在找第三个人。可他的精力却牢牢地锁在面前人身上,但凡魔族上前多一步,他的剑便出鞘多一寸,似乎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只是不知到底还顾虑着什么。
而与此同时,从方濯的角度看来,曲银光的行动诡异极了。魔族突袭,虽不曾成压倒性的胜利,但依稀也可见得是略占上风。所有人中只有一个柳泽槐算是“故交”,也只有他在修真界有名气,故而需要提防的人实则也只有他一个而已。按理来说,其他人都不足为惧,两个魔族围攻一个柳泽槐,就算不能得手,也至少能重创,只要失了柳泽槐,蔓城便必入己手。稳赚不赔的买卖,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魔族人多,修真界相对来说人数较少且没什么经验,可面对此劣势,柳泽槐却呈现出了相当的冷静。他不仅不吭一声,而且格外沉得住气,都到现在了,方濯依旧没有接到让他动手的消息。
再等、等、等……始终等待着,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刻钟,甚至半个时辰。时间在心中不住被放慢,失去了它原有的流速。慢慢地方濯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何夕了,他只好等、等、等,一直等。等待好像漫长而永无止境,像在一条结冰的河上无休止地蜿蜒、漂流。而让人不安的是他竟然再度感到了焦躁,这种心绪难以控制的律动让他忍不住又开始回想,那种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柳轻绮现在就在他身边,那该多好?
这想法出来的一瞬间,他便浑身一抖,立即意识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被它折磨。他尝试着把柳轻绮的脸从自己的脑海中遮盖住,可思念的痛苦却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先遮蔽了他的全身。方濯的肩膀微耸,感觉自己心神不宁,心脏在灼灼不安地跳动着,血液更仿佛正随着大地的微微颤动而沸腾。
这种感情来势汹汹而无比凶险,被它拖拽了一会儿后,他就立即感觉到不对。眼看周围没人留意到他,他便将手指轻轻抵在额头,趁混乱悄悄将一缕魔息注于眼中,在一瞬的刺痛后,睁开眼时,见到的已不再是深沉夜幕,而是密密麻麻千万根丝线,如同麻网一般,将整个战地包覆。
也正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心绪的异样,同时也明白了之前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波动究竟起源于何。但这种魔息的来源无从寻求,不属于曲银光,也不是那个魔族。而在丝线周围,他感受到有一层屏障,很有弹性,但是穿透不了。
耳边像有人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方濯明白自己不能再探了,立即收回魔息,可在抬头时却突然发现山崖上空无一人。
曲银光不见了。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突然消失在原地。紧接着头顶传来一声鹰啸般的声音,一阵狂风倏地卷起,吹得草木簌簌作响,飞沙走石有如天崩地裂。而在这一瞬的喧嚣后,世界又重归寂静,所有人的动作似乎都随之迟滞了一分,再回头时,一个身影已经出现在夜色中,正朝着此处急速奔进。
尽管看不太清楚,方濯却依旧能确定这人一定是曲银光。他在昨夜接收到的任务是决不能让曲银光接近战局,可到了现在柳泽槐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是他无暇顾及还是临时改变了计划。
趁着曲银光还未落地,方濯连忙给柳泽槐传音,问他要不要动手。却迟迟等不到回答。他又去问林樊,可耳侧却一片寂静,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寂静如遥远山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方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中突然飞过那些丝线。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脑中思绪也许还未梳理完全,人却已顺势做出了反应,他一把将伐檀拔出来,迅速冲着柳泽槐冲去。他感觉自己的速度从未如此快过,耳旁风声瑟瑟,几乎再听不见刀剑鸣响时。再下一刻,他已挡在柳泽槐身前,伐檀纵劈而下,猛地挥出一道掺杂着魔息的剑气,将一柄自夜色中盘旋而来的利刃骤然劈落。
而这道魔息虽然转瞬即逝,却也使得魔族眼神骤变。而曲银光的身形迟滞在空中,一时,两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紧了他。世界仿佛再度陷入暂停,危险蛰伏在眼神下,只待骤然爆发。方濯收回剑,后退两步,一刻不曾停留,立即纵身向身后断鸿峡而去。
他突然出现,又来去迅速,两个魔族都没料到,愣在原地。曲银光的眼瞳竖成一条线,目光立即紧紧地凝在他身上,本来冲着柳泽槐而去的身形生生拧转,转而直追方濯,唯有在路过那魔族时丢下一句话:
“黑虬!我去捉他回来!”
千目枭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丢下这句话后就没了影子。这魔族虽是有心制止,但也许也觉得普通人对上曲银光根本就不是对手,见追不上了,便也不再尝试。但他眉头微皱,明显也觉得事有蹊跷,望向远方断鸿峡,思绪却骤然被柳泽槐切断。
“在想什么?”
这始终不曾说话的修真者突然调笑般开口。魔族睇他一眼,忽觉他有些有趣。柳泽槐一反方才严肃神情,笑容微微,平静说道:
“我没见过你,但却认识你。我知道你叫楚惊楼。我还知道你是人数较少的人形魔族,家住不鸣湾。那儿有我一个故交,名叫裴重魄。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
提到裴重魄,楚惊楼原本带着奚落的目光倏地一沉。他冷冷说道:“他还活着?”
柳泽槐笑道:“他活不活着,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被修真界抓走的废物,早在被擒当日就应当自绝,”楚惊楼警惕了起来,“提到他,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柳泽槐微微一笑,“我是天山剑派的人,我的门派很有钱。同时我也是柳家的人,我家的钱多得你想象不出来。你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说不定我就可以。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这世上有的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君子,也到处都是需求这弟兄的人。”
楚惊楼闻言笑了。
“你想用钱收买我?”他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柳堂主,我也听说过你。听闻你读书不少,想必也知道我们都是怎么生存下来的。钱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唯一能引起我兴趣的就是你的命。若你打算将你的命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你现在用这玩意儿说话,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
“我说的话都是有用的。”
柳泽槐笑容微妙,语气突然变得非常轻佻。楚惊楼也是在这时终于听见头顶传来的微微嗡鸣声,抬头一看,发现数只小木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在天空。柳泽槐以手扶住摇影,倏地出剑,身旁立即卷起一阵微风。小木鸟停在肩头,突然齐刷刷一同破碎,霎时所见之处微风四起,空中落下几滴细雨,织成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不,那不是雨丝。楚惊楼定睛一看,方见是某种棕褐色的颗粒正从小木鸟破碎的腹部抖落而下。有几粒落到了他的肩头,拈起一闻,他的脸色猛地一白。
“曲银光!”
他远远喊道。
“回来!”
但尽管已出了口,楚惊楼却也明白,已经迟了。曲银光去得太快,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是一方面,被这颗粒近了身,还能不能回来又是一方面。楚惊楼愤愤转身,迎接他的却只有抵在喉头的一把利剑。尽管他只需化成一道黑雾就可以逃脱柳泽槐的封锁,可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询问。
“这东西是谁卖给你的?”
柳泽槐也知道仅凭一把剑锁不住他,因而只是象征性地架着他的脖子,笑了笑。
“我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给燕应叹卖命,我给的东西够多,自然也会有人给我卖命。”
楚惊楼脸色青黑,气得牙痒痒。别人不清楚,他自然知道——这不是别的,而是用魔族特有的一种草药做成的药物。这种灵草不长在别处,偏偏只长在蛮荒之地腹地,若是没有自己人帮忙采集,柳泽槐是绝对拿不到这东西的。
而它的用处虽然非常单一,却在此时格外致命:
能够一瞬间激起非人形魔族的狩猎本能。
转眼间四野忽有异动,几个魔族发现了不对劲,已经隐隐有撤回之势。不过好在这次集结的队伍中人形和非人形都有,柳泽槐控制得住非人形魔族,却拿人形魔族没办法。楚惊楼深吸一口气,冷静些许,知晓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在曲银光身上——千目枭的食谱非常广泛,基本上什么都敢猎杀,他不能确定在被狩猎本能影响后的曲银光是否还有能去抓住那只小黑虬的能力。眼前利剑隐隐泛着光,可对于楚惊楼来说并不是难事,手指上盘旋了一点电光一般的东西,人也开始变得虚幻,即将从摇影剑中穿行过去时,柳泽槐的声音却又轻飘飘地响彻耳侧。
“不过,想要你们魔族来帮我们的忙,的确不容易。我答应要给他一个我当时给不了他的东西,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得去取。”
楚惊楼身形已经幻化成一团黑云,正欲往前冲去,却骤然撞上摇影剑。他吃了一惊,仅仅只是一团黑影竟然也仿佛能让人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此前那穿梭自如的奇异功法似乎消失殆尽,在面对摇影剑时,连云都好似变得坚硬。饶是楚惊楼再冷静,突然面对如此也是不由慌了阵脚。他左冲右突而无法离去,竟下意识掉头,而就在转身刹那突然感觉到背后一凉,一道剑气宛如流星一般窜向他的后颈,他连忙转身抬手相抗,但闻当的一声巨响,冰冷的剑气随着柳泽槐的声音一同钻入他的耳廓,也冲向脖颈,顺着血液骤然流遍全身:
“你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