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银光到的很快,基本上是这边刚得到消息,他就带着人到了。只不过他倒也谨慎,没有急于攻击,而是在远处观察了一阵子。幸好修真界这边到得还算早,及时占据了有利地形,曲银光也不想这么快就对上,所以等了一会儿。
但柳泽槐不想让他等。他认为自己能发现断鸿峡是个好地方,曲银光一定也能。他能利用断鸿峡,魔族也能。是以他决心让曲银光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至少,不能让他反应过来断鸿峡究竟能作何用。
战斗被安排在临近黄昏时。柳泽槐集结了人手,纷纷安排好。而在这期间,方濯和林樊单独见了一面。尽管早有准备,可是来得这么快,也是两人始料未及的。此时,紧张、焦虑、不安必然存在,几乎占据了整个心。但那初次上阵的兴奋却在下一刻迅速盘旋上心头,接替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再见面时,一路上的沉思彻底破裂,两人虽不言不语,可面对面一望,便都能一眼看出对方眼中暗藏着的灼热的激动。两人都同时意识到,名扬天下、建功立业的机会,便在此刻。
但所谓功利,最终也是建立在输赢之上。在这里,赢家也许可以得到声名,可输家失去的一定是自己的生命。方濯带着林樊到了一处僻静地方,两人进行了最后的商讨,又重复了一遍就在不久前柳泽槐教给他们的战术。小青侯自己不能对战曲银光,因为他还需要留在众人之中去迎接其他两个人的攻击和骚扰。而谁也没想到蔓城会来这一手,所以到的大部分都是弟子,而在弟子中,可用的,便也只有他们两人。
时辰还未到,鼓声沙沙,由远及近。青芜关屹立在远处,身后是一片高耸的岩壁和渺远天空。方濯望了那儿一阵,一声不吭,任由两种双重的心情将自己淹没。林樊也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方濯看了一会儿天,就低头看自己的玉戒。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问林樊:
“你此次来蔓城,你家人知道吗?”
林樊的肩膀耸了一下。他像是被方濯的突然开口吓到了,迅速瞥了他一眼。
“知道。”
他的回答很短促。方濯沉默了一阵。
“不可能,”他说,“如果知道,他们一定不会让你来的。”
林樊倒是很冷静:“那你还问?”
“我确定一下。”
方濯说着,将手上的玉戒褪下来。他褪得很慢,好像在想着什么。随后他想明白了,于是将玉戒塞到了林樊手里。林樊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接过,但立即又拽着方濯的手把它往回推,声音都有点发颤:
“不不不别别别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我真的对你没那个意思……”
“……你别误会,”方濯道,“这是我、我道侣送给我的玉戒。戴着它,就可以掩盖自己的气息。一会儿可能会对你有帮助。你从家里偷偷跑出来,估计也没什么时间去拿点什么能保命的东西。你有爹有娘,还有家,别白白把命就丢在这儿了。”
经过这么一解释,林樊才终于松了口气。反应过来之后,他也为自己刚才的过度紧张而有点不好意思。他很想也说点什么,但随即,他想到了方濯的身世。于是已经到了喉头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
“——可你的师长朋友也会担心你的。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方濯长出一口气,笑道,“我只有一个要求,烦请你好好保护它,别叫它磕了碰了。打完后,我还要来找你取回的。”
“不,”他补充道,“是杀完了曲银光。”
两人相视一笑。林樊深呼吸两次,将玉戒紧紧攥在掌中。
“好,”他说,“杀完曲银光,我将你的宝贝还给你。”
方濯向他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都用尽了力气,握得骨头都痛,但也在这样的力量中感觉到周身所有的情感都骤然爆发,头顶的云遮盖下一层阴影,将蔓城笼罩其中,而他们就在夕阳之下,仿若灵魂也随之奔腾向天边。
方濯抬起头看向山崖,回想起了他离开振鹭山前回望的最后一眼。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开振鹭山,可却是头一回在离去前立在山下仰望山顶。没什么眷恋,也没什么恐惧,有的无边无际的平静,这样的平静甚至让他有点吃惊。振鹭山高耸巍峨,站在山脚下便再窥不见任何东西,有的只有飘飘荡荡的云,上面承担着他的一切:亲疏,好友,爱人。他从这里长大成人,又将从这里走出。突然之间,他有些无法想象自己这将近二十年竟然都是在这云上度过的。不过他却也清楚,在这缥缈云层之中,隐匿着的是坚实的土地。只要他的根系始终扎在这里,前方有千难万险,他便都能走过去。
林樊找了几根线,将玉戒缝在左手袖口内侧。两人分立在营地两侧,这样的距离已经不足够再对望了,可却不妨碍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将落的太阳和灰蒙蒙的天。方濯抬起手来,轻轻擦了一下,想要将它擦干净。可拂过手指的只有如细雨般体贴温顺的东北风。
乌云聚集,天光渐暗,隐隐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似要下雨。天地间一片死寂,风却没停。柳泽槐本便严阵以待,见状,更叫人安排手下弟子做好战斗准备。他知道只要雨一落,大战即在那刻便会一触即发,原因,还是在曲银光身上——
他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乃至不能受到一点干扰。只要将下雨,魔族那边必然已经准备好了驱云,只要那一刀一剑劈开,便是两方动手时刻。
偏生这云浩浩荡荡,堆积成云山,却迟迟没动静。太阳已然落山,风雨来临前的空气愈加浑浊热闷,可却始终等不到大雨落下。
两方的弟子尽管从幼时便习武,可山上到底还是舒服,早就有点受不了城外这环境,背地里大部分都纷纷抱怨了不少。等了半天实在等不到命令,有不少便急了,托人来问柳泽槐到底怎么回事,柳泽槐却依旧一声不吭,沉静等待。
为抗争而进行的等待是一种兴奋的紧张,而漫长过头却仍不见人影的等待,则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事实上,不仅是一些弟子,连方濯都有点坐不住了。他要去面对的是穷凶极恶少有弱点的魔族,而将到来的也可能是会丢掉性命的最为重要的任务,这些必然会让他热血沸腾到仿佛五脏都在颤抖,可在漫长似乎永无尽头的等待后,这种冲动般的激情也难免会慢慢消磨,这种亲眼看着自己热血冷却激情不再的感觉最为折磨,而时间一旦被拉长,所有的感受也会被彻底放大,那在激动上头冷静下来后所涌上心头的无限期的恐惧与担忧往往会比被压抑在兴奋下的过度自信要更加可怕。
他等了半天,越等越心急,越等越焦虑。最后他索性随便找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撑住头垂下脑袋。他不知道林樊在那边感觉怎么样,也不敢给他传音,生怕自己的状态会影响到他。而在这时,他敏锐地感觉到大事不好。上阵前最忌讳的便是胡思乱想,并且这些东西对于他即将到来的战斗来说是有弊无利的——可想而知,若再拖下去,他脑中这样的想法一定愈演愈烈:
为什么魔族不在乌云聚集的时候就驱云?
到底还能不能打了?
只要这次不打,下次再让他上,他绝对已经没了今日之冲劲。生死之间的决斗,也许唯有一鼓作气方可取胜。
方濯撑着头坐着,下意识摸了摸手指,摸到一片光滑时还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来这枚玉戒被他给林樊了。想也只能苦笑,明明知道柳轻绮若知晓了这件事绝不会怪他,可能还会夸他做得好,可这东西一不在身边,他便不可避免地心不在焉。
乌云压城,沉谧郁抑。方濯只是走神了片刻,低头一看,方见掌心全是汗。他草草往衣服上擦了擦,打起精神抬起头,眼前却霎时被一大片黑云笼罩。但见漫天俱是乌压压的云,星空仿佛被隐藏在一只大手之后,细密的雨幕顺着掌纹交织而下,滴到了他的脸上。这冰冷的一下像是一记寒泉,猛地将他惊醒,浑身骤然一打颤,可那已经冲上心头的丧气已然消失殆尽。他激动地颤抖了一下,刷的站起身,手扶到腰间剑柄,看向远方山脉,果不其然,一道剑气骤然窜天而上,满天乌云被驱散,星月一闪一闪,伴随着绸带似的雨幕,于夜幕中缓缓下坠。
而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异响,悠远空旷,似号角长鸣。天幕已晴,头顶却喀拉一声雷落,震得大地都随之一抖。在这仿佛要劈开天地的一声巨雷后,世界再度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可方濯却在这沉寂之中听到了空气奇异的波动。这一阵波动也宛如波涛,甫一近面便险些将他掀个踉跄,方濯还没反应过来,脚底便一片震动,数根骨刺倏地穿透地面直冲而上,一刹便将营地掀了个底朝天。
“往东北方向看!”
耳边柳泽槐的声音骤然炸响。方濯立即抬头看去,但见在山崖之上忽起微风,重重夜幕之中站立着一个人。虽是遥远,方濯却依旧能感受到此人锐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营地周围,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而就在不远处,不知从何冒出来的魔族突然出现在营地四周,危机来得太突然,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混乱成一团。
方濯下意识拔剑要冲上前,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由于早做有心理准备,柳泽槐已经提前给众弟子打好了预警,因而只是混乱了一段时间,便立即又恢复了秩序。由于到来的都是天山剑派和振鹭山的精锐弟子,是以大家的反应其实都很快。天山剑派重剑诀,于是分布得较为靠后,而振鹭山多年来则专注修剑,基本上分立两边。这样便可以保证两方在基本上的互相救援,反应虽是青涩,可一旦实战上了,竟意外的如鱼得水,没有半分不适。
只一眨眼的功夫,明明只有修真者的营地便你来我往,混乱不已。各种颜色的灵息魔息霎时纠缠在一起,刀剑碰撞声几乎是瞬间就填满了方濯的耳廓。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即转头,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停留在主战场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望着山崖高处的曲银光。柳泽槐打听出来的情报是一共会有三个魔族前来,但如今只见到了一个,剩下的两个是否会拖住战局,他不能确定,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曲银光没有动静,柳泽槐也就没给他下新的决策。他只好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一直关注着曲银光的一举一动,可身在局外,眼见身旁激战却无法出手相救,自然心急如焚。
只是幸好,他比较听话,也没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觉悟,尽管肺都快随着呼吸吐出来了,但还是尽力潜心等待。他屏住气息,尽可能不让自己的灵息外溢,紧盯着曲银光,又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耳边却突然一阵沙沙,柳泽槐的声音再度爆开,让他不要乱动。方濯正惊异离得不近他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动作,却听到头顶有振翅的声音,一转头,一只木鸟挥舞着木头做的翅膀盘旋在身后,用盘扣做成的眼睛内部隐隐泛着红色灵息,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再一转身,营地后的天空中盘旋了好几只木鸟,虽说比起飞翔更像是滑翔,但由于体积小且没有多少灵息波动,停在头顶,又有夜幕遮挡,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在这一刻方濯总算明白柳泽槐的情报到底是从哪打听出来的了。而情至深处,他又不合时宜地感叹:
天山剑派的确人才辈出,柳泽槐也是真他妈的有钱!
这只小木鸟莫名给了他点安全感,让他冷静下来。知道柳泽槐现在实则是耳听六路后,便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处,等待着他的调遣。柳泽槐始终站在人群后,没有动弹。除却正中心的战场外,四野已是一片寂静,蔓城关门关窗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青芜关更是冷寂一片,除却风动,毫无声响。
而在远处,曲银光眼睛眯起,盯紧一处,脑袋却轻歪,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他的视力不好,需要听力辅助,方濯知道他一定是在听柳泽槐的位置。此次被蔓城拒之门外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天山剑派的后援还没到,这儿最有威胁的自然就是一个柳泽槐。而在短暂的观察后,他的目光骤移,直直地钉在了人群后的方向。
方濯立即便明白他是找到了目标,连忙想要给柳泽槐传音提醒,身后的小木鸟却突然扇扇翅膀,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随即扑棱棱飞走,随着风向滑翔至另一侧,慢慢向上攀去。
而就在这小木鸟停歇的片刻,一股黑气悄悄卷上,在这紫黑色的云雾之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他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抬手将小木鸟攥在手中,稍一用力,便将它捏碎。
小木鸟挣扎了一瞬,便在他的掌心发出一声脆弱的尖啸,紧接着成数片,洒落在地上。此人身量高大,皮肤偏黑,眼睛是宛如宝石般的淡蓝色,却有一道棕褐色的纹路从额头自唇下一路蜿蜒而下。他走路无声无息,就这样出现在营地后,竟然没人发觉。唯有又一只小木鸟飞了来,却再度被捏碎。
一个声音如清风一般袭来,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骤然成了一声闷雷,登时便炸响在了所有人的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