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意闻言笑了:“他还能有空出来吃饭呢?德音师叔跟那个卫城来的使者周旋了几日,他便在旁边跟了几日,这会儿倒是有空闲了?”
顾清霁道:“是呢。说是事有转机,但是到底是什么,却谁也不知道。”她冲唐云意眨眨眼,“你心思活络,说话也好听,不妨趁今天问一问。咱们提早知道了,也好做打算。”
他们在这儿开玩笑的开玩笑,耍计谋的耍计谋,人一多便不乏笑闹嬉乐,任你是清冷淡漠还是从容端庄都不可免俗。方濯耳朵里听着他们聊天,眼睛却总往外瞟,眼见着太阳一寸寸西斜,虽还不至夜色,但却也已快到晚膳时。他近日经脉略有异动,柳轻绮便让他歇着,他自己去上课,方濯感动得跟个啥似的,也必不可能不领情。可这个点儿了还没见他回来,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不安,却寻不到源头。
他眼神飘忽,神色凝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今是如何心不在焉。到底还是同门师弟妹心意相通,一眼就看出来他到底在想谁,廖岑寒左看右看,确保没人在意他,偷偷凑到方濯旁边,拐了他一肘子。
“哎,哥,不至于吧?”
他虽是好心,可语气却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才分离多久而已,就这么魂不守舍的。又不是下山不回来了,你现在在这儿当望夫石干什么?”
要换往日,方濯肯定得一肘子顶回去,可心烦意乱之下他也没工夫拾掇这人:“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怎么这个点儿还没回来?”
廖岑寒说道:“正常。说不定就是在外门被掌门师叔一个信儿叫走了结果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别多想,在振鹭山能出什么事儿啊?”
是啊,在振鹭山能出什么事儿?方濯左想右想不知道他这奇异的不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可是说着说着,却又感觉到有一瞬心悸。他越想越不对劲,尽管知道在振鹭山绝对出不了什么问题,可却就是无法放心。憋了半晌,竟然自己憋出来一句:
“那个于朗深是不是总缠着他?我得去看看。别又叫他堵路上了。”
廖岑寒叹口气,看他一眼,眼神总有些恨铁不成钢的。
“你想去就去呗,找什么理由。”他撇撇嘴,让开路,仰起头冲后面喊了一声,“哎,等等我大师兄啊!他到外门有点事儿。”
“是,实在不行你们先去,”方濯轻皱着眉头,“我、我得去看看。”
他心思细腻,常有他想,平素旁人却都不太在乎,而这便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一次。所有人都觉得太奇怪了,若是在外久久不归,这般焦急倒还有情可原,可在自家里还这个样子,是否有点反应过度?但看他眉头不展、步履匆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叫他去了。唐云意与君守月交头接耳一番,也觉得他实在有点精神过敏。不过此事倒是也能找个理由:
于朗深实在是太有毅力了,哪怕是柳轻绮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绝对不可能,他却依旧还不放弃。此时更是已经到了听闻柳轻绮在外门上课、于是掐准时机去堵他要送他的地步。大家也不知道他这套跟谁学的,只觉虽然死缠烂打,但要说无法被打动倒也未必——于是不少知道内情的人便将此事概括为方濯的“危机感”。他生怕自己老婆再被人家缠上、故而亲自去护驾,倒也说得过去。反正他自从和柳轻绮在一起后就有了新的目标,即成为他生活里第一大花岗岩,时时刻刻杵在他面前。原谅一个满脑子除了练剑就是恋爱的人吧。
他们不懂,方濯也无意解释。他强按着心头那股焦躁,可越往外门走,那股神异般的不适便越疯狂。路上他给柳轻绮传了两个音,却并未收到回信。这让他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这里是振鹭山,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柳轻绮绝对是平安的,在振鹭山上能有什么恶人接近他?可是尽管千般安抚,心头那股不安却依旧难以消解,方濯轻轻咬咬牙,尽量不让自己多想,带着这颗惴惴不安猛烈跳动的心,疾步到了外门,这种堪称惊恐的慌乱在看到柳轻绮并不在学堂时终于猛地掀起一阵波浪,几乎达到顶端。
学堂内空无一人,唯有几个弟子三三两两坐在一处闲谈。看到方濯突然冲进来,大家先是一愣,紧接着下意识站起:
“方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们都比较紧张:“难不成是观微……”
方濯强行压抑住乱飞的心绪,尽量冷静地问道:“你们见到我师尊了?他在哪里?”
“什么他在哪里?”弟子们一头雾水,“他讲完课就走了啊?哦对,他说为了防止有人堵他,他早开堂了一会儿,也早走了一会儿。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内门了。”
其余几个弟子连忙点头称是,说他早就走了。方濯脑中嗡的一声。他后退两步,这才想起来他可以跟魏涯山去确认一下柳轻绮是不是半途被他叫去了。魏涯山忙,未必会理会他,他便给晏仰传音,疾步而行间,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晏仰回得倒是很快,她说今日不算太忙,故而也没什么余事需得他人帮忙。她又按照方濯的请求在灵台门四周绕了一圈,确定地跟他说,柳轻绮绝对不在这里。
不过好在她好人做到底,还能安慰方濯两句:“你放心吧,这是振鹭山,又不是什么乡野村庄,不会出事的。保不齐就是他突然有事儿忘了同你讲了?或者你到山下去看看,说不定是他嫌憋闷下山去了。”
“他下山不会不和我说……”
但话也只是在喉间转了一圈,最终被咽下。方濯谢过晏仰,毫不犹豫便举步往观微门回走。他还抱着一种希望,便是柳轻绮在离开外门后突然有了闲心闲逛,说不定路上能碰见他。尽管他清楚得很,这人很少有散步的闲情雅致,没人陪着他那更没有——但这种想法还是挥之不去。只要能看见他,他这颗心便能从半空垂吊中解下来,紧缩的喉结也能松开来得一瞬轻松,救下他的命。
从外门到观微门近路的一个必经之处是一块广场,由于地势宽阔,常有弟子在此切磋练剑。因而,为了不打搅他们,不少人经过此处时会绕个远路。广场西侧便是一片白桦林,幽闭隐秘,方濯此前在这儿看着过好几对偷偷来互诉衷肠的道侣。自然,散心也是个好去处,那儿少人走动,最适合放空。
方濯问过这几个弟子什么时候来的,得到答案后便立即转头往白桦林去。按照柳轻绮的习惯,他看到这儿有人练剑是势必会绕路的,他不太想打招呼也不想从这些孩子的目光中穿过。白桦林一片寂静,高耸屹立的密林间唯有几许枝叶肆意横生。入眼一片白茫茫,天如明镜地如云,走去仿若进了仙境。偶尔几声笑闹从林外传来,似天外飞音,方濯也无心在意。他顺着小路迅速往前穿行,路上没看见一人。偶尔只见几只飞鸟飞过。不知为何,越临近将出密林时,他的心悸便越强烈。眼前仿佛可见,细风隐然在侧,白雪乱叶间映照出细细碎碎的影子,有如镜中人。
可在这细细风声中似乎又掺杂了别的一些什么。像鸟踏花枝、风卷小楼,轻飘飘袭过耳侧,似早春温柔的亲吻,却在落到脸颊时倏地一亮刃。
一声罡风直刺耳膜,像是磨亮了的枪尖顶过宣纸,发出刺啦一声响。一枚细小而尖锐的东西直冲侧颊而来,几乎割裂了耳侧空气,方濯立即闪身避过,那不速之客便擦过他的肩膀钉入身后树干。方濯定眼一看,方见是一枚飞镖,刺入树干三分,尖端处溢出些许黑气,更浸得树干被损伤处迅速枯萎。方濯见状大惊,明白这是涂了毒,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眼前霎时又是数枚飞镖,如同瓢泼大雨,急坠而下。
好在这情形看似凶险,可是对于方濯来说也不算太大的危机。他只愣了一下神,便立即向旁侧扑出,落地翻滚至一棵树后,听闻地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雨点似的密集声响也令他不由头皮发麻,粗略听着数一数,竟有数十针。
他身形紧绷,神经紧张,但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地等待着声响消失。在声音渐弱的一息内,他立即扑出身,如幽灵般向旁侧一闪,方才傍身的那棵白桦立即被削去一半。他定眼一瞧,看那形状似乎是刀气,当即心头一惊。此举虽然格外狠厉,但却也起到了反效果,白桦铺天盖地遮盖了全部视野,只用暗器可能不能很快寻到源头,但动了刀剑便势必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濯只顺着刀气往上一瞧,便认得此路径定然来自于自己头顶西南方。仿佛与他的视线相撞,一道身影登时显露在细雪浓白间,鞋尖踏过树枝如蜻蜓点水,一闪而过,看不真切。
身形朝白桦林外去,明显是想逃。方濯毫不犹豫,飞身而上便去追,喊道:
“站住!”
那人跑得极快,可见轻功很好,一刹那便只能叫他瞧见个影子。方濯虽是被拉开了一段距离,却并未放弃,盯紧那闪烁不清的背影紧随其后,在路过一棵白桦时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手指一掐剑诀,树枝登时硬如寒铁,萦绕一股灵息,只在指间转了一圈,便倏地一送而出。
那人虽是能感受到身后有东西袭击,但是却不能任由它而去,不得不回身横出一刀来将其击落,这一下便难免导致身影迟滞,只顿了一瞬,方濯便骤然拉近了距离,抬手欲袭他颈侧。此人身形滞留在空中,原本欲抬手阻隔,却在抬起一半时又硬生生放下,横刀于前断出半寸刀刃,仗着方濯手无寸铁略有忌惮,一刀劈向他前襟。
两人正都纵身于空中,有一半的精力都在关注着自己不能掉下去,因而动作难免不如在地面那般顺畅,反应也自然慢些。方濯在半空无所借力,只得闪身堪堪避过,正欲下落半分借助树冠再欺上时,那人却已经不再恋战,甚至不惜在刀气不曾完全劈出时便回鞘,身形顿了半分,明显受了内伤,可却已在方濯将近身前提气轻身,霎时便消失在空中。
方濯立于枝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他知晓此人既然敢在这里堵他,就必然会有后路,想抓他本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如今没有抓住,倒也不稀奇。但这人就算是会被刀气反噬受内伤也必须要立即抽身而走,此等决绝倒也令他生疑。这更加让他确信这一定是一个他认识的人。甚至,可能是一个相对来说较为熟悉的人。因为就在那近身的一瞬,方濯觉得他的身影非常眼熟。可那也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此人并没有给他充足的机会。而这也说明,这人的实力与他不相上下,他奉命而来,能不能得手并非主要,不能因此而暴露身份,也许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
方濯如此想着,跳下了树,走到方才被偷袭的地方。钉在树干上的飞镖被拆下,方濯细细观察了它一阵,不知为何也觉得这枚飞镖有些熟悉,似乎从哪里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便用布子缠住淬毒的尖头,又将地上的银针捡起来,小心揣至兜中。
这太过突然的危机更是让他对现在柳轻绮的状况感到无尽担忧。方濯将一切都处理好,便加快脚步向前走,绕了一圈没看见人,他便又往林子里去找。树影被太阳拉成一条长线,一半投在他身上,一半落在云端。在无休无止的寂静中,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也深沉,方濯尽可能压抑住砰砰直跳的心,顺着那几无人来的小道走入密林深处,踏着软绵绵的落叶与枯枝,小声唤道:
“师尊?”
“……师尊,你在吗?”
眼前渐渐横生枝节,拨开细碎的枯木就好像掀开一道又一道的门帘。方濯便这样一扇门一扇门地开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全然不知柳轻绮是否会进入这道密林的情况下一直就这么找着,尽管匪夷所思,尽管玄妙离奇,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甚至是毫无理由的——
在绕过一道又一道迷宫似的树干后,方濯在雪与叶的交接中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这人像块墓碑一样立在那里,方濯只在背后看了一眼,便立即控制不住狂跳的心,冲上前去,一路莫名的担惊受怕与惶恐惘然都化作满心轻松,甚至还带着善意的自嘲,迫使他彻底卸下一脸凝重,哪怕方才刚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杀,他也几乎是瞬间便放松了身心,而那姗姗来迟的后怕也似乎被遮盖些许,几乎感受不到,拖长声音撒娇似的喊道:
“师尊,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一通好找!我方才——”
柳轻绮骤然回身。在看到他脸色的瞬间,方濯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接下来的话全部扼于喉中,那近乎惨白的脸色让他不得已收起一切情绪,刚落下去的心立即又提到喉头,扑通扑通乱跳着仿佛要从嘴里吐出来。
他睁眼望着他。柳轻绮那深黑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来了面前人的模样,可眼底波澜分毫没有,像只是在没有感情地打量。但从那几无血色的嘴唇不难看出,他现在的心境绝对是茫然而又无比惶然的,恐惧隐藏在无声之下,面无表情反倒是走投无路的映证。
方濯愣在原地,有一瞬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也就在这时,像是终于看清他是谁,他的肩膀突然被柳轻绮握住了。他大睁着眼睛,眼底倏地涌出万千情绪,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人。说是不安也好,惶恐也罢,或是震惊、愕然、惧怕与狂喜……所有的一切都可凝聚其中,任何词汇都能解释清楚,但独独没有温柔,没有那个方濯最熟悉的色调。相反,他紧皱着眉头,像是格外紧张,紧紧扣着他的肩膀,嘴唇轻抖两分,才终于从喉间挤压出这个声音:
“师尊……?”
“你、你还活着?”
方濯浑身血液宛如冻结一般,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柳轻绮,试图从他眼中找出别人的身影,从身边听到别人的声音,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突然觉得耳朵有点难受,紧接着一股剧烈的耳鸣便猛地席卷上额头,包裹了半张脸。他就在这单调刺耳的喧嚣中立着,眼神海浪般波动不歇,连自己都能感到瞳孔正不停颤动,是确认,也是审视。
耳鸣的感觉并不舒服,像被塞到一只铜钟里般,任何敲击的声音都在不停地扩大又缩小,最后遥远如同云端飞声。方濯在这短暂又漫长的耳鸣中沉默不语,但在耳鸣结束后,他便缓缓抬起胳膊,握住柳轻绮扣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
“我不是,师尊。”
他的声音沉重而坚定,一声声砸向地面。
“我是方濯,是你的徒弟,也是你的道侣。我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