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梦长松一口气。他失望至极,却也如释重负。
“你承认了就好,”他笑了笑,低下头,“你承认你也有私心……就好。”
“我会即刻便带人下山,重返白华门,也算是将我丢下的摊子再拾掇起来。这是我该做的,在作出决定前我来问问你就好了。你当了这么多年掌门,一定比我懂。”
“但是你说的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代价。”
沈长梦站起身来,身形宛如一道柳叶随风飘落,一丝细细的绒毛自窗外吹进,落在肩头像一枚细雪。可他浑然未觉。
“此次回白华门,无论魔族是否毁约,我都不会再重结门下。若当年仅是因为个人恩怨导致白华门被血洗,这些无辜弟子便不要再白白丢了命去。故而我此去已有死志,若能活着回来,便也算是上天看我仇怨未报,堪堪垂怜。”
他冲魏涯山一抱拳,笑了一下:“告辞了。”
语罢,便拂袖离席,飘然而去。
骁澜殿陷入一片寂静。门口清泠钟声阵阵,如天际渺远回音。
魏涯山不言不语,始终坐于原地。眼睛盯着面前桌案,仿佛静待天光暗淡。直至残阳西垂,晚霞微皱,头顶传来沉沉窸窣声,寒风压塌枝头嫩芽,振鹭山又下了雪。他恍然而醒,抬眼看窗外,方不过半个钟头,却感觉自己似已在这里坐了千年。骁澜殿宽阔明亮,此时不曾点灯,墙上沉甸甸地曳出一条孤寂影子。那黑影憧憧,有如阵阵阴风,倏地覆盖了整个大堂,连带着头顶将至一轮残月,生出千条万条鬼手,沉沉向他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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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梦回白华门并非孤身一人。除了身遭那些心腹,还有个解淮。
解淮说话办事向来先以振鹭山的要求为先,而振鹭山的要求就是魏涯山的要求。魏涯山要他好好保护沈长梦,他便这样做。他生性孤僻沉默,虽然少时也曾驰援白华门,见过沈长梦,但两人脾气不相合,也不是很熟。
于是自始至终便一直站在沈长梦身边,像个镖师。白华门吵吵嚷嚷地收拾,他不管。弟子群情激奋要求驰援卫城,沈长梦劝不开,他也不搭手。人似一棵树,只沉默立于远处,等待盛夏来临时撑起一方荫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理。
不少弟子也因他这做派而对他稍有微词。解淮不常出现于大众眼前,若非有命令,他甚至不会主动下山去转转。年轻弟子们对他陌生也应当,不了解他秉性的,自然而然也会认为他是个很难接近的人。而振鹭山此时只派来他一人相护,几个人也难免对他本人产生怀疑。冯进知晓内情,一旦发觉有弟子嘀咕此事,便会立即制止。不出几日,“这振鹭山来的帮手不好惹”的传闻便传遍弟子间。任谁见了解淮经过,都会立即移开目光,且悄悄垂首,彼此咬耳朵:
“这人可不好惹,不要谈论他。”
唯一不忌讳解淮的便是沈长梦。当然,他也不谈论他。自回到白华门后他便沉默寡言,像转了性,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在离开振鹭山前他曾对魏涯山说过,当日平章台上之所以能够“钓出”方濯,是因为同燕应叹达成了某种协定。他可以交还风雨剑,但燕应叹必须保证魔族此后不可再进攻白华门,哪怕伤及白华门弟子都不行。
话说得清晰,承诺也严谨,可两人目光一对,却纷纷读懂对方眼中。正如此时沈长梦沉默不语,忧心忡忡,脑中不停回荡着临行前魏涯山的话——
“燕应叹是一定会毁约的。他思维清晰,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待你离开振鹭山。我让倾天同你一起回去,若到难时,他会出手相救。如果场面控制不住,”他深深地看了沈长梦一眼,“他会再把你带到安全地方。”
那么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他说……
“不必魏掌门再费心。若白华门再度陷落,我自会以死谢罪。”
沈长梦按住眉心,突然笑了一下。心头瞬时涌起一股自虐般的痛快,宛如周身被海浪冲击拍打。他坐下又起身,再走来走去。鞋底触碰石板,声响沉闷却清脆,像在墓前长跪,一步一叩头。
“好,好。”他眉头平展,喉间喃喃。
“好,好。一条烂命,生也是死。沈长梦啊沈长梦,此生至此,生也是死。与其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若早早死去,哪怕一生活得像个笑话,也不可在死时再供人取笑……”
自言自语尚未结束,焦头烂额还没解决,耳边就突然拂过一声轻笑,这一声宛如细雨落地,却倏地惊起千层浪。沈长梦倏地一下蹲在原地,随即他意识到这并非是他自己的“殊荣”——地面轻轻震动,房梁也仿佛随之跳了一下,白华门许久没有热闹气息,反倒因这声音响起万千杂响。一团太阳灯盏似的挂在天边,白昼正明,流云缓缓。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像在耳边,又像在天边,忽远忽近,懒洋洋地传来:
“沈掌门,咱们以前有过盟誓,是正儿八经画了押的。只是燕某以为画押之后这事儿就稳了,正欢欣鼓舞地等待沈掌门应约,却不曾想被你们名门正派摆了一道……也罢,也罢。”说着语中笑意更浓,“反正你们高低都是这个德行,轻信如此,倒是我不对了。不过燕某却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沈掌门虽然毁了约,但只要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们之间的盟约还算作数,如何?”
不必出门,沈长梦都知道白华门现今必然是已经炸了锅。可危机降临,不知为何,他却突然便冷静下来。心头平静毫无半分波纹,冷淡得不似自己,一霎时所有的焦虑和那沸反盈天的满心追溯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看向门外,望向那声音来处、却永不得见的璀璨天光,整整衣袍,要跨出门时,却忽而听到一声剑锋长啸。
这声音也似一道风,卷过耳侧,便轻悠悠落向了远方。沈长梦不由放慢了步子,身形一半明一半暗,一名弟子左顾右盼,总算在这看到了他,赶忙上前跪倒在地,急切道:
“禀掌门,就在方才,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一队魔族,已经聚拢在山门前了!”
沈长梦“嗯”了一声,分毫不意外。弟子又道:“那振鹭山的倾、倾天门主,刚刚下了山……”
沈长梦呼吸一窒,脑中飘过无数片段,要迈出去的脚步收回,立在原地。弟子见他有些发愣,又重复了一遍,沈长梦方如梦初醒,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弟子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又焦急又困惑:“掌门,他只有一个人,我们需不需要……”
“不用,没有我师兄守不住的门。去了就是添乱,你们当弟子的就保护好自己,别瞎折腾。”
头顶蓦然传来一个声音,与那剑啸来处相同。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第一眼便瞥见头顶檐瓦袭过一角青衣,再往上追溯,方见房顶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人,搭着一柄比他人还大的巨剑,衣袂与发丝随风纷飞,看到沈长梦看他,不由一笑,将腰间酒葫芦解下遥遥一敬:
“沈掌门,来一口?”
沈长梦微微皱眉:“东……”
声音却在瞥见他旁边巨剑时戛然而止。叶云盏随意而坐,笑容恣意,只是眼中纷腾无数,瞳孔几乎竖成一条线,眼白已快将眼黑遮盖。当天边第一声晴昼落雷沉闷击碎风声时,他起了身。原本还明亮的白日忽的乌云密布,晴空万里转瞬变作风雨欲来,远方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之际,下一刻便骤然落了暴雨。这从和平到喧嚣的转变不过一息,雨打林叶哗啦啦乱响,叶云盏立于房梁之上,右手撑剑,左手转开酒葫芦,仰头向喉间灌去。
他喝得草率,不断有咽不下的酒从嘴角边淌下,滚过脖颈滴落衣襟。直至一壶都喝完,他顺手将葫芦再挂回腰间,草草一擦唇角,眼中眼白渐渐消失半分,剑纹却淡淡闪烁红影,如同鲜血泼过。
他只一抬手,便单手将这巨剑提了起来,周身忽而炸开一团青绿灵息,却在其中隐隐约约掺杂些许血雾。这巨大的灵力波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白华门,沈长梦立即将弟子挡在身后,扶住腰间剑柄意欲出鞘,却也只感觉到迎面仿佛一阵罡风扑来,转瞬即逝。
下一刻睁眼时,房顶上的人已悄然不见。与此同时闷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一切重归寂静,好似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可就在不远的远方,已有剑引惊雷,顺流而下,影随风动,将视野覆盖,霎时雷鸣电闪,不绝于耳,仿若山林呼啸,河水冰冻。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一瞬便已天地变色,反应过来时却又仿佛经历了漫长等待,待回身时方见山野各处已是一片狼藉,地若泥沼,天际昏黑,惶惶然而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