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忖片刻又道:“明光派现今关门闭客,藏得幽深,像个无底洞。修真界颇多前辈都因此而感到头疼,可总得有人去探一探。如今正好,岑寒,云意,你们两个明天去见了上官敛后,有意将话题往左长老那边移一移。肖歧自己的生活本不是重点,只是个热闹,可他提到左长老……”
“杀姜玄阳固然可能不是他所愿,但左长老就未必了。更何况此人在明光派曾经也算位高权重,如何叫他闭嘴也是个问题。咱们已经很被动了。能问,还是尽量问到为好。”
唐云意本来就不完全是想听上官敛讲故事,一口应下。方濯一直在旁边听着,没怎么插话,回程便借口还要同柳轻绮去一趟灵台门,同二人分别了。
待周遭都已没了什么人,又快到了一处僻静地方,方濯才笑笑,转头望向他:“要么还是说,唯有真诚最动人心。这群明光派弟子最开始时一个个都沉着脸没点笑模样,现在不少都跟回风门打成一片。我看没几日,连明光派都不想回去了。”
柳轻绮不置可否,也冲他微微一笑:“那你怎么想?若是你掌门师叔要你帮忙将这群弟子都收纳进来,你愿意吗?”
“这是掌门师叔的事,我愿不愿意有什么用?”方濯笑望他,眼底却微沉,“只不过我想师尊应该也能想到,这群弟子之中可未必完全都是诚挚之人。哪怕是肖歧想顺手除掉明光派中部分弟子,都将尹鹤此人混入其中。在振鹭山倒是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怕还有他这样的人胡说八道,招惹是非。”
“所以?”
方濯笑道:“你说人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倒是又玩此等把戏。”他悄悄拉住柳轻绮的手,“反正我到时候是要去一趟的,你呢?”
“方濯,”柳轻绮轻轻眯眼,好整以暇地看他,“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正经一个少侠,竟然这么爱听人家墙角呢?”
“我可不正经,我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了怕惹你生气。”方濯笑着将额头抵至他的额角,压低声音,“你就说你去不去?”
柳轻绮沉默一阵,小声说:“问完之后,立即报告掌门师兄。”
“放心。”
说着话,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人的嘴唇看,虽已是有意止了念头,可还是心猿意马,盯着那略显湿润的一处看了一阵,终究是没忍住,凑近轻轻吻了一下,一触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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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听墙角”,倒也不完全是。方濯自认他二人都不太方便直接接触明光派的人,所以这重大任务便交给了唐云意。唐云意果然不辱使命,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当真从几人口中撬出来了什么。
期间唐云意那边套话的时候,方濯就蹲在房顶上听。他屏息凝神,隐了气息,又高度注意,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从而听了个彻底完全。同唐云意汇合后,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就在心中来回思忖咀嚼,以求完整复述。
关于上房揭瓦这个事儿,平心而论,柳轻绮一直相当有兴趣。他精于此道,并且乐在其中,如果不是赶鸭子上架被迫当了仙尊,估计现在得是情报搜寻一把好手。此次行动他必然想去,只可惜去不得。于朗深的屋子旁边也偶尔会有弟子走动,方濯还好说,毕竟这么多年都在内门横着走,干什么都不奇怪,他自己不解释都有人能为他找出来理由。可若是叫人看到他观微门主竟然也坐在房顶上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可就事儿大了,绝对有好事者见状又偷偷给他编排故事,想也知道他肯定不愿意再出来一本名为《观微异闻录》或者是《你所不知道的观微长老二三事》之类的野史在内外门流传了。
如此,无法,他只得忍痛割爱,将此等难得之机会交给最会得寸进尺的大弟子,也算是物尽其用。方濯欣然领命,且不负众望,回来就跟他讲,从头到尾讲得细细,几乎将每句话都复述了出来,此等记忆力也是叫人瞠目结舌(不过只有在听这些奇闻轶事的时候才会有如此记忆力)。上官敛是真说爽了,奉命过去听八卦的廖岑寒半天都没回来,可就只三个人将得到的消息一对,果然发现了问题。
有的说左长老其实并没有被削去权力,只不过因为和掌门有些嫌隙故而闭关不出。也有的说他已被肖歧逐下山去。更有甚者,惴惴不已,来回跟唐云意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人了,方才小声说,他怀疑左长老已经殒命,就是因为与肖歧不合。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若当真如此狠毒也有可能,哪怕左长老是他的同门也不可幸存。
众说纷纭,似万山如泥潭,昏昏然而难寻方向。可见肖歧的确精于混淆视听一道,同派内的弟子竟然都对同一件事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其中原因很多,的确不知道的确然有,但也不乏尚有其他顾虑的,没说真话。方濯思来想去,认为若想知道点什么,也许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这人就是最初时告诫唐云意万不可叫观微门涉足其中的弟子,从昏迷中尽可能地挣扎出来的样子对几人来说都可谓记忆犹新。他伤得极重,后来说是因为当时站得太靠前,直接被刀气掀翻数尺,幸好到得及时才堪堪捡回一条命。只是虽然祁新雪医术高超,可有事也不可能强求,他有一道刀伤在脸侧,虽能勉强恢复原来容貌,也需要相当一段时间。只得用细布仔细缠好、慢慢养着。
方濯选他,自是因为他是最开始极力想要阻止柳轻绮前往枯林的人,应当值得信任。虽说此处的明光派弟子已在此次风波中或多或少已有偏向,可毕竟多年情谊,一时想要彻底切割也不容易。多数弟子尚处在一个微妙的幻想中,表面和平下已隐藏着痛苦的思绪翻涌,但大部分依旧无法抽身,自然也就多有顾虑。
但是此人不一样。等他终于被祁新雪从鬼门关拉回来、好不容易于那无边无际的泥沼之中挣扎清醒过来以后,一自报身世,大家都傻了。
因为他姓于,叫于朗深,与云城城主于朗清算是堂兄弟关系,家中送他前往明光派学艺,一待就是十二年,却不曾想险些命断于此。
大家左想右想都没料到能收容这么一尊大佛,连夜紧急召开会议,经讨论研究得出结论,应当在战事尚未吃紧时赶紧将他送回云城。但于朗深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回到穷兵黩武的堂兄那里去。而这也是他与肖歧的矛盾最初得以激发的地方。
但几人都不太支持去询问这个于朗深,也是因为他与云城城主那特殊关系。当日云城不知是自己还是勾结他人构陷于振鹭山之景尚历历在目,特别是观微门下,实在不能对云城城主府有什么好印象。虽然他明确表示了自己同堂兄一直谁也不理谁,但是……
但是来但是去,也总不能因为自己这毫无证据的思虑拒绝此次机会,想了一阵,柳轻绮决定亲自出马——这倒也算是合理,毕竟人家最开始就是好心。这两月振鹭山一直吵吵嚷嚷没个安生时候,他更是转来转去忙这个忙那个,醒了有半月,更是一直没抽出空去看看他。如今去,既算感谢,也合礼节。如此便不必别人代步了,方濯正式从房顶下来,陪在他身边,郑重得像是搞掌门访问。又抓个唐云意,因为他这几月一直在回风门做苦力,跟这些个弟子都混得熟些。
三个人整装待发,向着于朗深养伤的小屋进军,去时尚显英姿勃发。大概半个时辰后,柳轻绮掩面而出,十分焦虑地揉着额头,头痛不已。方濯没他反应这么激烈,只是神情有点奇怪,颇带点似笑非笑感觉。唐云意在身后负责安抚于朗深以及喊人将他重新扶到床榻上,焦头烂额收拾了一通方才勉强尘埃落定,一抬眼看见两人在树下等着他,第一反应便去看方濯,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
柳轻绮一声不响,彻底走出小院范围,左顾右盼,终于成功看到一块石头,喜上眉梢地过去,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按住额头,半张脸都塞在掌心里,叹息从指缝里流出来。方濯眉毛微挑,想笑,笑不出来。唐云意几步赶去,看方濯不上前,他也不敢上前。鼻子都快被摸出反光来,支支吾吾憋了半晌,才终于小心翼翼虚弱地说:
“师尊,你别叹气……他就是那么个性子,好几个师兄弟都说这小子实在一根筋。再说了,他、他年纪还小呢,才十八,知道什么。”
他左右看看,见两边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安静得让人害怕,自己也心跳如鼓,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而且,他,唉……你和大师兄都认识多少年了,等时机成熟,你同他挑明了不就是了,你说这,唉……”
他在这绞尽脑汁地做和事佬,可回程却也苦得很。方濯一直不太想在朝夕相处的师弟妹前面表现出来太多,但这回却紧紧拉着柳轻绮的手,走了一路。他看起来还好,柳轻绮那头却愁云惨淡,回观微门时都没好起来。那头廖岑寒正好结束了漫长的听众生涯,正饶有兴味地靠在门口等人,看到人来眼睛一亮,刚高高兴兴要挥手,转眼看见柳轻绮的表情,人便愣在了原地。
“……师尊,怎么了?”
他挠挠头:“于朗深给你脸色看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柳轻绮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顺手摸了一把他的头,便直接进了屋。廖岑寒一头雾水,正对上方濯眼神,便立即明白不应当找他问。唐云意叹口气,自动承担重任,将他的脖子拉下来,凑在耳边小声说:
“还问呢,别问了。那小子说倒是说了,但说着说着就激动了,非要加入振鹭山,去给师兄报仇。”
“那怎么了?”廖岑寒挠挠头,“这不是好事吗?”
“算好事吧,”唐云意说着说着也捂住了脸,“可他……非得加入观微门,要做小师弟。”
“?”
唐云意捂着脸,似难以启齿,艰难地说:“而且,还不只是这个,最重要的是,他、他太激动了,乃至于直接就跟师尊说,上次在白华门继位大典,他头一回近距离看见了师尊,惊为天人,一、一——”
他憋了半晌,终从齿缝间痛苦地咬出来这几个字:“一见倾——”
“啊?”
廖岑寒宛如见了鬼,魂飞魄散,大叫一声,直接掩住了唐云意的声音,眼珠都快瞪出来。唐云意赶紧扑上去捂他的嘴,可惜为时已晚,行踪已然暴露在监管者面前,下一秒屋里就传来方濯的大喝:“瞎喊什么?赶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