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她还张开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柳轻绮看她一眼,也不在意,只是脸上覆了一层薄红,目光盯着台上那道身影,焦灼肉眼可见,却又迟迟不做声。令狐千眠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怂恿他,柳轻绮的犹豫越来越明显,手都开始在膝盖上摩挲,却仍不吭声。那年轻姑娘在一边看着,渐渐地笑容敛下去了,犹豫一下,竟然抬头看了方濯一眼。
方濯当即一怔,头皮倏地一麻,下意识就以为这些人能看到他。但嘴唇却突然动了动,紧接着一个不属于他的低沉声音从胸腔中滚出来,随即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抬起,落到柳轻绮头上揉了揉。
“想去吗?”
那声音如月光般清冷,语气却很温柔。柳轻绮噌的一下抬起头,盯着他看,眼中的希冀和兴奋简直掩藏不住。他的眼神是和无意识的笑容一同投递过来的,方濯只觉呼吸一窒,他不知道是自己这不争气的反应还是属于这具躯壳的。但他现在与这躯壳融为一体,自然也能简单感受到这人的感受,他亲耳听到口中那清冷的声音染上三分笑意:
“去吧。你师姐给你求情了。”
这一瞬的纵容像风似的一吹而过,但还是被方濯一把便抓住。柳轻绮像是就等他这句话,一下子就跳起来,先拦腰抱了一下他,又冲过去要抱师姐,被按着后脑狠揉了一下,这还不消停,转头就要去抱叶云盏,准备打个架前搞得跟出远门似的,让本来就很容易激动的叶云盏不出所料激动了:
“师兄,你不能让他揍了啊!”
“放心放心。”
柳轻绮一把抄起剑,火急火燎地就要下楼。令狐千眠却在旁边不合时宜地开口:
“哎,阿绮,只抱他们,不抱我?”
“哎呀。”柳轻绮一拍脑袋,一头撞过去又要抱他,可还没碰到,就被柳一枕轻飘飘一提后领,定在原地,向后一抛:“快去吧,再耽误时间,小心一会儿你就没机会了。”
柳轻绮急匆匆点头,冲令狐千眠投去了抱歉又兴奋的一眼:“师叔,等我回来抱你!”话音未落,他便一撑栏杆,身体用力向上一翻,竟然就这么跳了下去。他功夫好,准头也不错,身姿轻盈从天而降,便又听得四周一片惊呼。方濯被柳一枕操纵着倚靠在栏杆边,他倒是想低头仔细看看,可这躯壳的主人不让。他只瞄了擂台上的徒弟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令狐千眠。而此刻这当师叔的洒脱人已不似方才笑意盈盈,敛了笑容愈显严肃。他瞥了柳一枕一眼,抱起手臂,勾了勾嘴唇,语气有些轻佻讽刺:
“师侄还真是听话。师兄以后可不必再妄自菲薄了,阿绮比谁都听你的话,你才是最会养孩子的那个。”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他这架势绝对不友好,柳一枕却不以为意,只淡淡笑笑:“他从小便乖。师弟难道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喜欢是喜欢,可乖成这样的倒是不多见,”令狐千眠抬手将探头探脑的叶云盏往胳膊下一拉,顺便捂了他的耳朵,话锋一转,语气便变得极为嘲讽,“知道的清楚师兄这是疼徒弟,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兄是在管教亲儿子呢。既然不想让阿绮再误会,那师兄不妨稍微变一变自己。至少放阿绮去做一点自己的事也是好的。”
“噢,”柳一枕不咸不淡地说,“师弟的意思,是想说方才阿绮不该过问我的意见后再去迎敌,还是应当顺手抱一抱你?我可没有箍着他的意思。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点想必师弟也看在眼里。只是若不过问长辈便下去对敌,也许会受伤。与此子一战难得,若是太耗费时间,可能就会被别人捷足先登。可不是我不让他做。师弟误会了。”
令狐千眠神色虽还算平静,但细细看来,也能见得是强忍着怒火,嗤笑一声,还想说点什么,手下的叶云盏却已经待不住了,挣扎着要甩开令狐千眠的手:
“师尊,我要听声!我要听师兄打架!”
这小子在掌心跟只小猴子似的不安生,令狐千眠没法,只得放了手,顺便一脚把他踹到云婳婉那边去。彼时云婳婉比现今更年少,愈显得一副青葱少女样貌,红裙同风同一卷,便将叶云盏轻飘飘地搂到了自己旁边。叶云盏在她跟前便稍有谨慎,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是假象难留,不多久便又暴露了本性,大喊大叫起来。
柳一枕已转了身,要看向台下徒弟的表现,眼神却留在云婳婉处飘了一飘,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话。
“果然,还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感情最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令狐千眠冷笑道:“师兄也知道啊?”
“师弟,我希望咱们的争论就此而止,别影响到孩子,”柳一枕最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阿绮和云盏关系向来很好。希望师弟别让他俩伤心。”
语罢,他转了头,不再理会身后反应。可方濯听了这一气儿下来,那突然附身到柳一枕身上的惊疑已经消失,转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浓重的不安。他是通过叶云盏的称呼才认出来的令狐千眠。复道剑的名号此前他只是听说,从未见过,被柳轻绮引荐时这人又装扮得莫名其妙的,不见真容。如今看此人果然眉目英挺,年轻气盛,唇角总带着笑,眼神也像剑一样,锐利而满蕴机锋,与那彪形大汉截然不同。只是柳轻绮也从未介绍过他与柳一枕是否有过什么恩怨,后来方濯问到时,令狐千眠也是一副同柳一枕不太熟的样子,让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来,何止是熟,这是熟到都有矛盾了,矛盾还不小。方濯琢磨着方才他俩的对话,又想起来令狐千眠曾经要求柳一枕不能将自己箍得太严实,心中奇诡更甚。但柳一枕说的话他却也不能反驳——怎么看,柳轻绮的做法都是相对而言非常得体的。若是直接跳下去就对上柳泽槐,那才叫无法无天。事先犹豫不决、只待师尊点头,这是守规矩,也是对自己负责。只是……
不知为何,方濯总感觉其中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万丈帷幕之后,看不真切。真相好像并不只是这样的。令狐千眠那含枪带棒的指责来得太诡异,叫人不得不心生困顿。
眼下所有人都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擂台上。柳一枕倚靠着栏杆,老神在在,毫不担心。他的视力很好,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得清晰,方濯自然而然借着他的光看清了那台上人的脸——十年前的柳泽槐还不是惊鲵堂主,仅仅只是个普通的天山剑派弟子。他在宗门内早已是声名赫赫,可现在还没到他名震天下的时候呢。
方濯眯起眼,仔细观察他。柳泽槐那时候和现在差距不大。不过也有可能是柳轻绮不太记得他年少时长啥样了,导致记忆中他的脸自然和二十来岁时有所重合。顶多看着有几分稚嫩,大概轮廓没变。在台上等了半天,突然有人从天而降,不由得他也轻轻眯起眼睛打量。两人都是初见,柳轻绮却因为已经观察了他半天,所以一点儿也不好奇。他扬起脸,最后朝着振鹭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双手一抱拳,大声说:
“在下振鹭山观微门下大弟子柳轻绮,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