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感觉到事情有点麻烦。他不知道怎么给燕梦缘解释清楚柳轻绮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她的孩子。或者说是已经确定不会是了,但他又想冯进得到的消息也未必是真实的,何况他还可能为了套话而对魏涯山说谎,故而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
而且他也不认为,只要他斩钉截铁表示当年燕梦缘生下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她就会相信。事实上她只信自己眼睛能看到的,这倒与她的哥哥如出一辙。而她对过往的记忆的认识同样是残破的,只能记得一些基本的人际关系,其中就包括她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的生死却是无法得知的。
但他还是决定尝试着去劝劝她:“我师尊身上并没有任何魔息,他不会是前辈的骨肉的。他是货真价实的修真者,身上没有其他气息。”
燕梦缘却依旧很坚持:“他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孩子?他父亲为他求了火拂草,可能因此而消去了他的魔息。他有可能是我的孩子。”
“……”
这段对话在闭关的时候已经循环过好几次。方濯知道已经不可能再从这方面劝动她,于是很识相地闭了嘴。但这不是一招好棋。燕梦缘那并不稳定的精神体已经在这短暂的几句问话中开始焦虑:
“我不想别的任何事,我只想看看阿绮过得怎么样。你是他的道侣,虽然不合礼法,但对他好,我就认了。方少侠,我不会阻拦你们两个在一起。你就看在我是你岳母的份儿上,帮我这个忙……”
……这都什么跟什么!方濯揉了揉眉心,既有脸上一片烧热,又分外为难。他抓着真心镜迟迟不能下手,眼看着柳轻绮睡得越来越沉、即将就错过最佳机会,燕梦缘终于急了。
她盘旋在他的耳侧,轻轻吹出一口气,方濯鼻尖就立即又溢满桃花香。他早就领教到了她的能耐,因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与她的兄长在能力上一脉相承,都有着造梦、引诱的能力。只不过她隐藏得很好,时至今日燕应叹也许都没有发现,这缕残魂原来已经有了自己的神思和短暂的独自行动的能力,甚至屡屡搅和进他的大计之中,并且小心翼翼地不曾让他有过半分察觉——
燕梦缘以借助方濯之手了解柳轻绮过去为条件,将自己所做过的把戏对方濯和盘托出。方濯倒也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知道燕应叹若是想要对他下手,绝对不会那么温和。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些大概与过往有关的梦,基本上都是燕梦缘做的。这也是方濯在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幻梦中常常能见到一个黄衣女子的原因。
只是她的灵魂一直极不稳定,要制作一个漫长的、不用以杀人的梦,对她来说反倒更加困难,几乎要消耗干净她残留的潜意识。所以方濯才能在她的牵引下梦到很多与他无关的过去,这些都是透过燕梦缘紧紧跟踪在柳凛身上的最后一丝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气息得到的。而在柳凛下葬之后,回忆自然消失,所以他能梦到的最远场景能至两人初见时,可最近场景,却不可避免地只能停留在柳轻绮于柳一枕棺椁前自尽的一瞬。
想起那副场景,方濯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颤。那满地鲜血的回忆始终刺痛着他的心尖。他终于再度动摇起来,没有人不会在目睹了那样残忍的现实之后想要去了解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局。但也与此同时,一种堪称“背叛”的特殊感受死死攀附着他的心脏,不让他多踏出一步。
方濯呼吸紊乱,翻身坐起,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下来。他痛苦地想:不愿告诉他是柳轻绮自己的选择,他又何苦为了一己之私去揭人伤疤?若叫他知道了,等他醒来……会不会怪自己又自作主张了?
在遇到柳轻绮的事儿上,方濯总是犹豫万分。他总对这人有一种畸形的崇拜和守护,任何不经由他同意的行为似乎总会被认定成冒犯。但他有机会犹豫,燕梦缘可没有。她能钻到方濯的精神海中已经费足了劲儿,实在经不起他这磨蹭,她见桃花香对方濯不起作用,立即喊道:
“方濯,快点!再拖下去就要被他发现了!”
“什么……”
方濯一怔。但为时已晚,只是一低眼的功夫,变故突生。原应当在一旁累得已经要陷入睡梦的柳轻绮倏地睁开眼睛,转瞬间方濯便脖子上一痛,紧接着面前天旋地转,被狠狠掼在了床铺上。扼住他脖颈的手修长白皙,指节狠狠扣住他的动脉,手指也好似要往他的血管里钻,铆足了劲要他的性命。方濯始料未及,被偷袭个彻底,后脑一阵钝痛,疼得他皱起眉头嘶了一声。随即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如天翻地覆而来,他瞪大双眼,正对上身上人一双明月似的冰冷而无情的眼睛。
“——是你。”
尽管与柳轻绮长得一模一样,但方濯认得他。柳轻绮从来不会有这种冷漠而带着蔑视的眼神,只有一个人会有。方濯被他死死扼在掌心,脖上青筋直迸,脸也一点点变得青紫。他的手尽可能地推着床榻意图起身,濒死挣扎,双腿一个劲儿乱蹬,却被人牢牢按住,彻底被困在了身下。
柳轻绮的眼睛像一块冰,方濯从中看清了自己隐藏在冰山下的面容。他呼吸困难,鼻腔已经开始生出一股铁锈似的气味,耳朵也像堵了一块棉花,所有的声音全部远去,只能听到那凄厉的大脑的尖啸。这控制他生命的器官已经对他发出了尖锐的警告,可方濯汗涔涔地看着眼前的人,尽管视野已经模糊,却突然笑了。
他用力扼住“柳轻绮”的手腕,上半身努力向上扬了扬,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瞳中涌起一阵淡紫黑色的气流,从那充血的眼白处飘出,一路攀升至额头。只一眨眼的功夫,额上便已经鼓起两个小鼓包,顶得皮肉微微发颤,像是要从里面钻出什么东西。身上的人明显也注意到了他额上的异变,注意力一时被引走,也就在这时,方濯突然抬起膝盖,用力撞向“柳轻绮”的腹部。他的力量较之前有着极大的提升,只一下就立即撞出“柳轻绮”一声闷哼,手上动作松了一瞬,他立即腰上用力翻了过去,熟门熟路地锁住身下人的手腕和双腿,抓起真心镜就要朝着胸口按下去。
只可惜尚未触碰到身下人的衣襟,他的小腹处就挨了一脚,当即砰的一声被踹到墙上,激起一片烟尘。方濯被甩飞出去,只咳嗽了两声就又立即翻身而起,而与此同时额上的那两个小鼓包彻底冲破了束缚,冒出两个黑色带着螺旋的东西,赫然是两只呈锥形的角。面颊也逐渐升腾起紫黑色的烟雾,从耳前开始密密麻麻攀上些许鳞片,只是将到眼下时便停止了。而也在这转瞬间,他的眼瞳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虹膜颜色加深,几乎变成了夜空那样的深紫色。就连在他起身时,见惯了他的人也会不自觉地发现,他的身量似乎又挺拔了一些,现在已经要顶到门框上去了。
这一切同时发生,且都是在一瞬间。他带着这全身的异状从地上爬起,简单拍拍身上,凝望着“柳轻绮”的眼中已经没了往日的专注和温柔,而是替换成了一种谨慎的嫌恶。
只是这厌恶相较于眼前人所流露出来的神情而言,还是更加温和些。“柳轻绮”翘起二郎腿,老神在在地坐在榻边,指尖的金光在夜色中如此耀眼,可他却浑然不觉,眼睛只盯着方濯头上的角看。半晌后,他嗤笑一声。
“果然是个孽种,”他冷笑着说道,“亏得阿绮如此看重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魔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当日我就应该看着你死。”
方濯不吭声,将真心镜藏在身后。两人对峙一阵。半天后,方濯才说:
“师祖难道不知道夺舍生魂对他的身体影响有多大?”
他双眼冰冷,嘴唇抿成一条线,可看起来很冷静。柳一枕听到这个称呼,已经没了刚听到时的愣怔,而是眉头一皱,神情是肉眼可见的厌烦。他明显已经对面前这个年轻人失去了耐心,也对他完全没了好奇,他慢慢起身,借着柳轻绮的躯壳释放着自己如海般辽阔的灵息,声音十分冷淡。
“喊我也没用。我不认你这个徒孙,也不认你这个儿媳,”他手指尖的金光又闪了一闪,已经很明显泄露出了些许杀气,“你要是真聪明,现在就应该丢下那面破镜子,拔出伐檀来自杀。我也可以给你留点时间写一封遗书,编一个故事,叫阿绮醒来后不要太伤心。”
“我说过,我叫你师祖,只是因为师尊认你,我尊重他。”方濯紧紧盯着面前的人,“所以我不在乎究竟怎么称呼你,你认不认我不重要,因为我也没认你做我的师尊的师尊,或是他的父亲。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到底清不清楚夺舍生魂会对我师尊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修真者的修为再如何高强,灵魂外也不过套着一具血肉之躯,虽是比普通人要更加坚强,但也密布着脆弱的致命处。当年在孙府,仅一个死魂暂时夺舍柳轻绮的躯体、甚至是在得到了柳轻绮灵魂的许可的情况下,还是让他的躯壳产生了强烈的抵抗反应。灵魂在外时间越长,他的行动恢复程度就越差,若生魂在外被牵引太长时间不能回归躯体,方濯都不敢去想究竟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