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重重点头。一听柳轻绮竟然都让他用观微剑法作为借口了,他也知道再推拒已经不是什么好办法,还不如尽可能保全自己,便郑重应下。当然他不知道——柳轻绮也不会告诉他——若不是他把杳杳剑找回来了,就连还有一块玉牌被丢在柳泽槐那儿柳轻绮都不记得,为此,他感觉到非常愧疚,却不为这块玉牌,而是为面前的人。
实话讲,他尽可能地遗忘掉一切,最终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出奇地成功。因而,人他没忘,但是附着的一切都似乎已经从脑中消失了。这给他带来了一些甚至有些过度的平静,但痛苦并不会因此而彻底死亡。可是相反,在他拿到这块玉牌的时候,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他奇异般寂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磨去玉牌上的名字的时候,明明是正要将又一样物什从这世间抹去,他却并不心疼,反倒有种解脱般的释然。
振鹭山地理位置特殊,夏季的夜晚也总寒凉。只要身上没盖被子,在外面站一会儿,全身上下就好像也要结满冰碴子,虽然不冷,但总有凉气丝丝地往骨子里钻,连带着脸都冷得干起来。柳轻绮握着他的手,只觉这人的手掌和自己的心一样热气腾腾的,似乎全然是终于见面的缘故。眼睫震颤不止,肌肤一寸寸地泛着凉,可心头火热难以自抑,当真是冰火两重天。那曾经的定力也因此而消失殆尽。柳轻绮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只觉是将所有的一切终于放下了,那种久违的轻松几乎让他陌生到恐慌。可随之,疲惫感也狂涌而上,再度形成没顶之灾。
“阿濯,”他闭着眼睛说,“这一月在外,我好累。”
他松开方濯的手,躺下来。对着房梁愣愣地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抬手慢慢地解衣扣。方濯从一边凑过来,帮他解。有人帮忙,过不了一阵子外袍就被褪了下来,抬手又去摸亵衣。摸半天没摸着,便去找方濯要。谁料方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引得柳轻绮疑心大起。
他强撑着起身:“你把我衣服放哪儿去了?”
方濯摸摸鼻子,很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看你衣服挂在这儿已经将近一月没动过了,所以今天刚给你洗了……现在还没干呢。”
“……”柳轻绮想了想,按照振鹭山的气候,好像叫他一天就干也是强人所难。由是也只能一下摔回床铺,仰天叹口气,喃喃着说:
“既然如此,今晚我就这么睡吧……”
说着眼皮一合,就要睡过去。但不多时又立即睁眼:“全给我洗了?”
方濯窘迫地点点头。柳轻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揉揉脑袋,感慨一句“你是真的勤快”,眼睛便又合了起来。他此行疲倦,路上不觉有它,可一回来到了家中的榻上,几乎是一合眼便就有了睡意。不过是说句话的功夫,方濯再一转头,便见这人竟仿佛已经陷入安眠。
他在自家自是从不设防,四仰八叉地眼睛一闭就睡了,但方濯联想起他说过这几月总是不得安眠,手虽已下意识伸进怀中,迟迟不知是否应当动作。无边寂夜里,渐渐传来的只有眼前人的呼吸声。方濯深吸一口气,无声凝望,看到他的长睫毛一颤一颤的,心神一动,忽像被蛊惑般,又想去摸摸他的眼睛,可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落下去,脑内便倏地传来一声断喝:
“现在正是好时机!似睡非睡,尚在边缘,正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若是他当真入了梦,那今夜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这声音来自脑海,吓了方濯一跳。他不太乐意,但重点却有点奇怪。
“什么叫‘下手’?这个用词不好。”
“……好好好,你说不好那就不好,”那声音无奈道,“方少侠,之前我也跟你说的很明白了,我兄长以万千白骨铸我躯壳,以数人血肉凝我魂魄,杀生无数,此也并非我所愿。何况现在心神不稳,重塑的躯壳也不能长久留存,于我与他、于这世间,都是一场折磨。但我却不知道在我身死后发生了什么,导致我兄长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如何对待柳凛,乃至于……对待这个孩子——”
“燕前辈,”方濯低声道,“虽然如此可能会遭人诟病……但我后悔了。”
那声音顿了一下:“你还是担心会对你师尊的身体产生伤害?我说过了,我现在肉身不稳,没有魔息支撑。这顶多只会让他的精神产生一定波动、从而回忆起你我想知道的东西而已,对他的身体绝对没有任何危害,方少侠,你要信我,我从最开始就不站在我兄长那边,现在也自然不会啊。”
这声音虽是清脆动人,却满含哀情,略显低沉,自那闭关壁上忽而生发,至今方濯已听习惯了。因他二人血统或有相似,外加曾有造梦之术支撑,冲破了重重界限而来,暂以精神相联系,正是那“游魂”燕梦缘。事实上,她来得太突然,一声招呼没打,把方濯吓得差点把石壁打塌。与其说他为她的来途而感到惊愕,不如说,他压根就没想到这样一个“死人”竟然还能重现于世——
不,或者应当说,绝非重现于世。她只能依靠一种情境“存活”,那就是幻梦。
梦会给她力量,能够短时间内维持她的精神四处穿梭。但自始至终,这短暂的生命也是一种虚幻的产物,而永远不可能给予她肉身的现实。
自然,她的到来,是基于方濯的一场梦:或者说,不是梦,而是钻了他在修炼过程中进入的某种入定状态的空子。方濯这一月基本上没怎么睡觉。他以修炼作为休息,只为了能快点出关。他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柳轻绮可能不会听他的话,或者更该说是不可能听他的话,事实上他感受对了。但就算是他在观微门都不可能遏制住他的行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他一起去,但如果柳轻绮下定决心不让他跟着,那也没辙。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反倒没再那么焦虑。精神平稳的状态下,定力似乎也随之上升些许,但就在即将冲破瓶颈的瞬间,一个陌生的女声骤然闯入了他的脑海,险些击碎他所有的防御屏障,眼睛还没睁开,人却便向后骤然飞去,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一阵陌生的、但却令人感到无比恐慌的桃花香涌入鼻腔。那时这浓郁的香气牢牢粘住他的眼皮,不让他睁眼看一瞬,像一根手指牵引着他坠入更深层的地底,走向那永无人知的秘密之地。
彼时,恰如此时。方濯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不要迷失在这片桃花香中,他咬紧牙关,为了不让自己的动作吵醒柳轻绮,特意往后挪了挪,但手却已经从怀中伸出,掌心里握着一面镜子般模样的东西,一翻手掌便在窗前闪烁着微光。
正是唐云意之前借来的那面真心镜。他自己不敢再要,方濯艺高人胆大,拿回来封了符一直压在书底,要真有东西想从下面爬出来也早被他那浩如烟海的知识给压死了。他那时候始终对这面真心镜给他的答案保持着疑虑和戒备,但在冯长老主动解释当年旧事后,这面镜子对于他来说实际上也没了什么太大的意义。只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由它派上用场。
这桃花香并非诞生于室内,因而除了他谁也闻不到,也算是免了后顾之忧。在寻风崖与这香气搏斗了半月之久,方濯早就知晓了应当如何对抗它,当即抬起手按住眉心,嘴唇只一动,紫黑色的魔息顺着指尖跳动一瞬,眼神便立即恢复了清明。
燕梦缘立即笑了起来:“你瞧,小家伙,我就说有用吧。你能恢复得这么快,应当感谢我。没有我的话,你不会这么快就能冲破瓶颈的,至少要三个月,甚至半年。”
“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的声音突然又严肃起来,“让我看看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我看看我的孩子……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