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担心被沈长梦知悉,这件事情完成得非常隐秘。好在祁新雪本来就少出门,而叶云盏更是以“不愿跟人说话”为托词,在门内躲了几日,加班加点的与祁新雪一同探查此魔石的威力,并且将它改造到了最适合振鹭山弟子修行的状态。
事实证明,叶云盏这脑子确实不是徒有其名,他此前不懂药理也不明白这些气息大论,但祁新雪稍加指点,他便能非常迅速地进入其诡妙世界——甚至还能分神指出祁新雪的一些疏漏之处,得了这个从小就不太稀罕和他发疯的正经师姐好几个赞许眼神。叶云盏自觉价值连城,又有些飘飘然,索性还没飞起来就被魏涯山一指打下去,说他脑子是挺好使,就是搞不清自己的定位,这魔石的改造从头到尾都是祁新雪自己做的,他干什么用了?
叶云盏不服气,梗着脖子顶他:“那我当然是最必不可少的那个——要帮师姐测算灵息承受能力了!你这么说话又有何居心啊?”
魏涯山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做这个了吗?别以为我这几日总在灵台门没看着你便不知道此事,你除了每日帮忙看一看其中灵息浓度,其他的工作不都是你解淮师兄完成的?”
“他——”
叶云盏再没话讲。刚要飞上天的尾巴刷一下掉了下来,他挠挠鼻子,心想也是,再看一眼魏涯山,声音倒是挺大,心却虚了。
魏涯山身负重任,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就是按着叶云盏不让他飘。好在叶云盏虽然向来整个人鼓得跟个烟囱似的,但这么多年也能明白师尊师兄良苦用心,嘟囔两句这事儿也就算是过去。最后还是他去拉的方濯,一路上想了一溜儿说辞,就怕他不愿意,谁料一见面,刚一说这事儿,连那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干瘪劝告一句都还没出口,方濯便直接接上了他的话:
“好啊,什么时候去?”
叶云盏一卡壳。方濯看他突然诡异地一怔,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是你说让我去闭关修魔功吗?”
“那,那确实是,”叶云盏哽了一下,“但你的病什么时候好的?”
“我啥时候有过病?”
“之前啊。之前谁跟你提,你都跟疯狗似的到处咬,要么就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叹气跟谁欠了你一张地契一样……”
方濯啧了一声,一抬手,叶云盏便条件反射猛地往后窜了数步,离开他的攻击范围,嚷嚷道:
“说不过就动手是吧?”
方濯瞪他一眼:“我稀得打你。”他说着话,便过去收拾东西,从善如流地将剑一包,又到柜子里去找衣服。叶云盏一条幽灵似的凑过来,提醒他本次闭关估计没什么机会换衣服,却又得方濯一瞪:
“那出来一身污糟,不得换件衣服才能见人?”
“这……”
叶云盏一时再度哽住。眼见着方濯不太想理他,阴沉着一张脸跟与这屋子有仇似的走来走去,才大抵明白了他为何这般反常,知道是因为此次闭关虽然必不可少、但要耗过的时间也绝非一日三日,估摸着是不愿离他师尊太远、只怕他又生事方才如此烦躁,分明知晓他现在心情绝对算不上好,但是不知为何,自己心里反倒有点隐秘的兴奋,好似终于从某人手中夺走了什么权力一样,再度令他熠然生辉起来。
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叶云盏摸摸鼻子,嘿嘿笑着凑到方濯身边,一下搭住他的肩膀:“好了兄弟,你放心,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呢,我帮你看着你师尊,保管让他一点出格的事也不能做,怎么样?”
方濯一皱眉:“你这话说的……”结果一转头撞见叶云盏一张灿烂笑脸,想骂人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哽了半天,才又说道,“他要做什么,我当然管不了。我烦的也不是这件事。”
叶云盏一啧:“算了吧。你什么毛病,我还不知道?一离开我师兄你就跟犯了疯病似的,得了得了,”叶云盏拍拍他的胸口,“你还有啥要说的,就跟我说。我保证一一帮你办妥了,行不行?”
方濯道:“这话说的像临终——”叶云盏啪地一下打上他的肩膀,“这话可不能乱说。快说呸呸呸。”
“好,呸呸呸,”方濯无奈叹口气,再看向他的目光却又突然多了几分犹豫,“若你要这么说,我可信了。”
叶云盏一口应下:“你随便说。”
“那行,”方濯道,“反正你离着观微门也不远,首先一日三餐得看着他吃了,外门的课得看着他上了,每天的剑最好也能叫他练上半个钟头,行不行?”
“前两个都行,最后一个不行。”
“怎么就不行?”
叶云盏微哂:“你什么时候见他练过剑?”
“……也行吧,练功就算了,身体健康必须保持,”方濯看他一眼,“还有一点,就是若非特殊情况,绝对不能让他下山,不过我觉得这点也不用我来讲。”
“那是当然,这事儿哪需要你方少侠亲口吩咐,”叶云盏一挺胸,“我看着他,一定看着他!除了下山买饺子吃,连个山门都不让他自己出!”
“那倒也不用这样……”方濯揉揉眉心,“但我觉得,天山剑派尽量还是别去。上次小青侯跟我说的那话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只是近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没工夫去想。但既然小青侯说这事儿与我脱不开干系,那我觉得去天山剑派一行到底还是我也在旁边好。不过我觉得这事儿也是掌门师叔必然有他自己的看法。”
“那可不,魏涯山心里可有数了,要不然人家能是掌门。”
叶云盏笑盈盈的,说什么是什么,全部毫不犹豫,照单全收。这回倒是换方濯另眼相看他了,这不过这人虽然莽,但大事上还是不会擅作决定,这事儿他也知道,由是只是奇怪了一阵子,便也没怎么追究。
事后方濯再回想起来他闭关前的这一段对话时,方才畅通无阻地从中间寻到了叶云盏这一番话的隐秘心思:看着柳轻绮不让他自己出山门,可不代表着不能他陪同着一起下山;魏涯山的确对是否前往其他门派或是城池的决定心里有的是数,但这“数”可并不一定就是他方濯想要的那个方向。
况且当时,他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在心烦意乱和莫名的惶惶之下,他并没有将其摊开揉碎放到眼前一寸寸地去细细观察、探究,从而彻底丧失了良机:
叶云盏这么个从小跟他作对到大、一切以他师兄为先的人,怎么就会这么畅通无阻地同意他这些“无理要求”呢?
他向来爱多管闲事,别人给的规则若是太多他绝对不听从,又怎么可能这样百依百顺地一一称是呢?
诡面不少,甚至没怎么多加隐瞒,只不过是他自己分明已经抓住,但却又在半信半疑中亲手放过。而柳轻绮给他的理由又是那么无懈可击:他初从蛮荒之地出来,已经招惹了不少魔族的注意,既然仅仅只修炼灵息已经很难有所突破,那么便不如从魔功入手。一把剑,属于何方不重要,重要的是落在谁手里、要如何去用它。倘若能用这一套不速之客保护苍生,尽管它是魔息又有什么关系?
不出意外的,方濯被彻底说动了。当然,早在数月之前,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坚持并不能给亲疏带来多大益处、反而会连累他人为自己做出许多本可能不止于此的牺牲后,他那颗顽石般的心便开始隐隐碎裂、动摇。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了这种动摇不是倒戈,而是一种了悟:除了这样做,别的都不成。如果这就是命运赐给他的,那这就是他的必由之路。
方濯要闭关的事情没告诉几个人。除了观微门下,外加一些常来找他的同门,此事便被柳轻绮全面封锁,不曾告诉任何人。沈长梦说到做到,既然当年疑端与方濯没有任何关系,那他就不再为难他,只不过现今避免方濯与他见面,却是为了防止他身边那个功力深厚的冯长老看出更多端倪,尽管他已经发觉方濯身上还有“另一股气息”,但是到底是什么,魏涯山认为现在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
故而相告的,基本上都是知道他底细的,也清楚他此次闭关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十分默契地守口如瓶。只不过好几个都还年轻,从前只是听说过,还从没见过这等阵仗,一直忧心他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只不过都被解淮给挡回去了。对外只说大师兄有事下山不在。而白华门知晓此消息,自然来找他,魏涯山一一只回一句话:
我门下弟子的去处,又何必同诸位来讲?
沈长梦自打那夜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任谁来找他都不见,若问起来,也只回答一句话,要振鹭山将柳一枕本人亲自带到他面前来,这笔恩仇才可能勾销。来问魏涯山的也只有白华门几个上山的长老,听了这回话自然脸色不好看。冯进虽然在诸人中是最德高望重的那一位,只是连他也问不出方濯去处,不由脸上有点挂不住,为了激魏涯山,甚至不惜说道:
“虽然掌门已经不再追究方少侠,但他到底也仍是观微门主的大弟子,他如今突然消失无踪,冯某是否可以认为,不出几日后观微门主便也要不顾之前誓言离山了?”
“嗯,你说得对。”
话音刚落,一道声音便立即接上,冯长老回头一看,便见柳轻绮大步走来,身后是一层茫茫昏日,正近夜色。他手里提着一把剑,其上红穗鲜亮如血,一打眼便能吸引人所有的目光,看得冯进怔了一怔。这还是冲突当夜后第一次见到杳杳剑,不曾出鞘,但剑意隔着一道剑鞘却依然凛然,让人移不开眼。
只要是与他曾在十年前相识的,大抵都知道这杳杳剑的底细,尽管虽然知道他现在实力估计碍于身体原因也没上升多少,但还是不敢贸然靠近。只是赠剑之人已不似以往那般,身份微妙之际,他却依旧带着此剑走到众人面前,也不怪旁人会因此而胡思乱想。
好在柳轻绮没别的打算,仅仅只是于此站定。他冲冯进点点头,便转身向魏涯山,抬手一行礼,道:“必要准备大抵都已经做好,为免夜长梦多,我与云盏打算今夜便启程。”
魏涯山微微颔首:“好。虽然有云盏在侧,但路上还是小心些,若有差池,即刻回山。”
他俩说得顺畅,冯进却在旁边有点急了,方濯下山还算小事,柳轻绮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也要离开振鹭山,又带着杳杳剑,任谁也难不多想。眼看着柳轻绮一点头转身就要走,便赶忙要多问两句,这时这人才略一回身,送他一个眼神,声音很淡。
“柳某有私人邀约,此事还要同冯长老一报吗?”
“何人邀约,告知一下也不是难事吧,毕竟掌门现在还在等门主回应……”
“我曾去找过沈掌门,是沈掌门自己不见我,”柳轻绮打断他,“只是天山剑派小青侯邀约,事发突然,我不得不去,不过冯长老放心,这儿是我的家,我总不可能不回来,不过几日。”
“……”冯进叹了口气,“观微门主,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此乃多事之秋,门主与方少侠都前后离山,也难免让冯某忧愁多思。”
“冯长老可以放心,谁走,我都不会走,”柳轻绮看他一眼,神色晦暗难明,万千思绪交织,似风雪纠缠不清,有如暗潮涌动,“不管这次贵派是否上山来……柳某都必然要去一趟天山剑派。唯有得到小青侯手中掌握的消息,方才知燕应叹这十年动向因何如此诡异。”
冯进道:“你要怎么做?”
柳轻绮笑了一下,眼皮轻轻一抬,眸间却寒光一闪。
“这件事,就不需要冯长老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