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叫柳轻绮回忆他的童年,说出那一句在挨罚后最常用以辩驳的诡论,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
“那叶云盏呢?”
有时候也喊师弟,但这个名字总是和“那”与“呢”组成固定搭配。在那已经寥寥无多了解他少年时的人们的记忆里,柳轻绮的名字最常和叶云盏相连的时候,绝对就是挨罚的悲惨时刻。柳一枕不罚他,可不代表他的其他师叔师兄不罚他。而一般这个时候没人会阻拦,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只不过和打板子拎领子倒挂在门框上抽鞭子不同,高门大派揍人也文雅,除了罚抄门规外,便只需挑选派中一个长老挑战即可。挑战成功,既往不咎,门规也不用抄了;挑战失败,多二十遍,而且要倒立着抄。而叶云盏总是挑令狐千眠,没别的原因,就是他总对他抱有一种幻想,觉得师尊能给他放水,而且可以慷慨放一壶。
由此,两人练就了一手倒立着写字也能写得悠然绝妙气吞山河的好绝活,且将振鹭山这么多年间一直留存的门规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而且还是随着每年门规的添减而更新版本,把一套门规像炒豆子似的翻来覆去地盘,给出半句门规,让其探索究竟出自于第几部分第几句第几套第几次版本都能交代得行云流水,别称倒背如流,就是从中间随便抓几个字,都能从门规的其他部分找几个字凑成个押韵。
若称振鹭山的门规,除了他们两个,全山找不出来第三个还能对其拥护到如此程度的。只不过只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一点儿也不往心里进,抄多少次罚多少次,下次照样按着条规一个个往下犯,从不挑食,童叟无欺。
而溺爱向来不会成为如何能够对外大肆宣传的真谛。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意气相投狼狈为奸,成为了普天之下第一好兄弟。
至少,在叶云盏眼中是这样的,师兄或许不是最厉害的师兄,却一定是最好的师兄。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找不到一个比他能更好的师兄。
便同样的,他师尊也总是嘲笑他,说他所有的天分都点在了练武上,在其他方面自然要低人一头。他嘲笑他脑子不太好使,仿佛总觉得这世事永恒不变。诚然,若是那时候告诉他,最好的师兄终有一日也会与他隔开一道隔阂,最好的兄弟也会最终跟着别人走向另一条不知未来的颠簸之路,他非但不会相信,还会拔出剑来,斩断所有的可能,威胁着人连说也不能说一句。
柳轻绮知道他从小天真,胸膛下藏着一颗滚烫鲁莽的赤子之心。他喜欢这样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这么些年几乎从来没有和他起过矛盾。所以他也知道如何哄这种人,在离开观微门后,特意去酒窖里拎了一坛酒,想了想,还是将那从魏涯山那儿偷来的钥匙揣在了身上,没送回去。
寻风崖常年少人经过,寸草不生,空荡荡有如一片洁白旷野,简直是天赐的散心(或跳崖)之处。柳轻绮慢慢悠悠地晃过去,绕过几块光秃秃的石头,走过那遥远的、如同一面已经泛黄的画卷一般的拐角之后,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背影依旧挺直,是多年练剑的习惯。只是不难看出孤寂。风袭过他的面颊,记忆仿佛又猛地回笼,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在很小的时候,只要挨了罚或是不称心如意了,叶云盏就会来到这里。导致多年后,人家一找他就能找见。这么多年还一直待在这个角落,也算是忠贞不渝。
“哎,师弟。”
柳轻绮靠在石头后,看了他半晌,才喊了一声。叶云盏吓了一跳,起身回看,双眼还红肿着,一瞧见他,却是脸色一白,后退两步,竟拔腿就想跑。
“想去哪儿?”
他动作很快,柳轻绮却比他动作更快。两步便拦在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突破防线。而这样一来,便难免不瞧得面前人脸上两道宽面条似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叶云盏想跑跑不了,只能低头用力擦了两下脸,妄图将那泪痕擦掉,闷着声音,欲盖弥彰: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柳轻绮含笑道,“我听阿濯说,你哭得惨。我怕你来这儿跳崖。”
叶云盏不吭声。柳轻绮接着道:“从小你就爱来这儿,我也没怎么找,就到寻风崖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碰见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叶云盏就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酒。他有些害臊地低下头去,睫毛遮住了眼神,看不清神色。半天后才说:
“我没事的,你别听他瞎说。”
“阿濯可从来不瞎说。”
话音刚落,便见叶云盏的肩膀猛地僵了一下。他终于肯抬头看柳轻绮一眼,却在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时失了声。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那么喜欢他?”
“那就是栽了。没办法。”
柳轻绮的语气很轻松。叶云盏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搜寻出些许逢场作戏的痕迹,可这人却扬起下巴,大大方方地与之对视,盯了一阵,最终还是叶云盏先败下阵来,那年轻的眼眸中盛满了这个年纪所不当有的疲惫与仓皇,认命般低下头去,却没再说要走了。
半刻钟后,他终于被说动,重新与柳轻绮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此处依山傍野,面前云山重重,大雪过后,自是一派青葱明净好天光。风声萦然入耳,吹得人面颊生疼,却也因此回到年少时分,连手边寸草不生的干瘪土地都像是绽开了鲜花,让人一经落座,便不忍离去。
柳轻绮酒量一般,开了坛子,只给他喝。叶云盏接过酒坛,难得沉默。手指冰凉苍白,如他有些干裂的嘴唇。一口灌下去,顺着喉头滚落胸口,像浇透一把长剑又捅过心口,才觉得脸上也火辣辣的。他拿手一擦,又是一片湿润冰凉。
柳轻绮道:“我听他们说,自打回山之后,你便不怎么喝酒。便顺手给你拿了一坛,不过没敢拿太贵的,我怕掌门师兄找我麻烦。”
他语气轻松,可分明浸透些许惆怅。叶云盏不回话,低下头,又是两滴眼泪掉了下来。不一会儿萦绕在柳轻绮耳边的便全是他的抽噎。这声响像一面镜子,轻飘飘便照出了数年前的自己,两厢打一个照面,突然就好似一拳打上,镜子碎了,心也碎了一地,噼里啪啦一落而下,激起一场泥泞风雨。
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呼吸声开始急促起来。嘴唇张了张,要说什么话,柳轻绮收了声,坐直身,耐心等着,等了半晌,却在这无端的气声中等到了叶云盏一声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恳求:
“师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泪流满面,抽噎不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我知道、我知道十年前是我对不起你,但我还是要说,真的不是我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柳轻绮道:“我知道。”
“我、我也不想这样,如果我能选,我宁可不做这个东山门主,不做这个所谓的‘天才’……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来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我愧了天地,愧了父母亲疏,天底下到处都容不下我,最后甚至连我自己的师友都要牵连,我连他们都保护不了,师兄,师兄我真的,我真的……”
他流着眼泪伸出手来尝试着去抓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师兄,我知道十年前我做的事太混蛋了,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师兄,这天底下除了你,没人能对我更好——”
叶云盏的眼泪哗哗往下流。他耸着肩膀,胸口上下不住起伏,终于哽咽着哭出声来。这一下像是一段被吹灭的春风,骤然陷入倒春寒,哭得他浑身发冷。手指拽着柳轻绮的袖子,头也低了下去,呈现一副别说柳轻绮、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很难再见到的狼狈姿态,气都有些喘不上来,哭得分外可怜。
“师兄,师兄我求你,你想怎么样都行,但是我求你……”
“好,我知道。”
柳轻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像是水流轻卷回风中,山野处处万物复苏,这轻飘飘的一下却又仿佛蕴含无数力气,握得叶云盏抬起头来。他双眼含泪、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倒真和谁有点像,柳轻绮不由观察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展颜一笑。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帕子塞到叶云盏手中,示意他擦眼泪,自己则淡淡地说道:
“你这话,说过很多遍了。我也说过很多遍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没怪过你也没怪过任何人,谁也不怪。而之前那些事我不告诉你,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我师弟,且一直是我师弟,我得对你负责。而且不止我,掌门师兄也是这么想的,万一叫你知道我要去蛮荒之地,你一个紧张又直接走火入魔了怎么办?说实话,我们不怕你伤谁,就怕你伤了自己,知道吗?云盏,你这天分,若是要重复当年事故,真的是蛮可惜的。”
“可你若论害怕,谁能比我更害怕?”叶云盏脸色灰败一片,“谁都知道燕应叹狼子野心,世上万千都不可与他同伍,他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若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就是个陷阱,为何还要去?师兄,我只奇怪一件事,你为何一定要去送死?”
叶云盏经此刺激,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眼泪流得眼瞳泛白,不过很快,他抬手喝了一口酒,那眼中的冷白便消散些许。柳轻绮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听到这儿才终于笑了笑,轻轻地说:
“他是魔族啊,没有其他的办法。”
“你也知道,天下风云将变,没有什么人能给你留下机会。唯一的机会,就是火中取栗。”
“可他若需要,我可以去。没必要一定要你去。”
柳轻绮笑了:“云盏,你是不是搞错了,燕应叹是和我有仇,可不是和你啊。”
叶云盏抬头看着他。柳轻绮道:“他这个人,目的一向非常明确,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十年前青灵山上没能杀死他,他便能于花岭镇蛰伏数年休整,直到实力特意突破临界点方再出山。而那时,我师尊已经死了不知道多久了,全天下只要随便抓个人来问柳一枕死了没,都会告诉他准确的答案。可他照旧不信,依旧会来。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有目的。”
“他还想从我师尊这儿知道点什么,最后只能来问我,就是这么简单。”
两人静静对视。叶云盏的手指轻轻扣着酒坛,脸上覆了一层不正常的苍白。柳轻绮接着道:
“他想知道的事情,也许与整个修真界有关,也可能没有。但是十年前那样激烈的阶段他都咬死不说,只说和我师尊有私仇,可具体是什么,从未有人从他口中撬出答案。”
“因为他不会说的,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说的。知道他们之间具体恩怨的只有他们两个,但是承担了这些旧时怒火的却是全天下。”
“你也知道,现在非同以往。这十年来修真界一直处于休养生息的情境之下,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没死。白华门传位大典上,他突然现身抢夺风雨剑,就是为了让修真界诸人都知道当年白华门灭门与我师尊有关系。这是沈长梦想了解的真相,先从内部瓦解振鹭山和白华门的关系,剩下的事情就会好做很多。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山上,也知道掌门师兄为了民间的异状而忙得不可开交。你能说这就一定不是他的阴谋吗?未必。现在他自己与白华门是否有私仇,尚无定论。而这些以前的旧事,若不深入虎穴自己去探查,你是想让他开口,还是想把我师尊从坟里挖出来让他自己说?”
叶云盏道:“实话实说,我觉得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你——”
“他有没有这个资格当我师尊,这是另一个问题,”柳轻绮打断他,“但现在问题就是,我师尊死了——也许死了。但他在临死之前都咬死这个秘密没有松口,我跪在他的床前求他说他也不肯说,他进了棺材入了坟墓,这天底下的一切都不能再让他起身开口了,这才是他的目的。云盏,死亡才是目的。无论是对燕应叹还是对我师尊,人死了,秘密才真正烂在了肚子里。”
他的唇角勾了勾,略带轻松地笑一笑,眼神却很冷:“但是现在,唯一还可能知晓秘密的人就在这里,普天之下,唯此一个。我说我不知道,他不会信。同样的,他说他不知道,我也不会信。所以我们只能见面,他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我要从他那里找到问题。”
“我们各有其道,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
叶云盏道:“可你害不了他,他却能害你!”
“嗯,”柳轻绮点点头,“我认了。”
他淡淡地说:“从二十五年前他上山开始,现在这一切就已经有了预兆。他死了,一了百了,剩下的由我承担,便算是还他十余年的养育之恩,也是应当的。我的命,我不抱怨什么。”
“我知道,万载天地,亦非只我苦命。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经受了命运不公的人,我甚至在其中排不上号。一条命,从头到尾,若注定要背负这么多,就当它只是来人间看看。活着没什么希望,死了也不可惜。但是我知道总有人不是这样,这条命就随他们扬了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还在的时候瞧瞧好风光,也算是不枉来过一遭,若叫我说,也算是值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叶云盏就又开始哽咽:“你怎么又说这种话?谁说你死了就不可惜了?”
“嗯,我是故意的,”柳轻绮笑道,“我就是要听你再说一遍这句话嘛。师弟,那不就是因为本身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才有所隐瞒。你若是要听道歉,我向你道歉。只不过我这两天道的歉实在是有点多,阿濯听不够就完全不放我走,要不今晚你就到观微门来睡,我给阿濯道一晚上歉,顺便也给你道一晚上。”
可以看得出来叶云盏本来是不想笑的。但他莫名就笑起来,不知道是为方濯缠着他道歉,还是为这句玩笑承诺。柳轻绮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终于笑了,虽然笑得算不上好看,但也松了口气。叶云盏欲盖弥彰地挡住眼睛,眼泪和笑容一起往外溢,半天后才说:
“行,那以后我不说了。可你若是这样我就相信,你是因为愧疚才和他在一块儿的。”
“所以我来,不仅是和你解释清楚,还要来兴师问罪,”柳轻绮笑道,“阿濯为你那句话可是耿耿于怀许久,托我来问你,怎么就不能是他?”
叶云盏脸一红,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让人心生膈应,却依旧嘴硬道:“没别的原因,我就是想不懂为什么偏偏是他,不行吗?与他比起来,我和你认识的时间可长多了,你把好多事情都跟他讲,却瞒着我,我心里不平衡。”
他说出来,就代表这件事放下了。柳轻绮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哈哈一笑,语气中也带了两分挑逗意味:“那可不一样。你要真不平衡,那就太吓人了。”
“怎么就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