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已经跑了很久了,现在才终于算是停下来。他一只手提着剑,一只手提着一个人,疲惫地靠在墙边。那人软绵绵地倚着他的上半身,头磕在他的肩膀上,浑身都是血,半面污糟不堪,半合着眼睛,沉默半晌,却突然一笑。方濯胸前起伏未定,手却落到他的肩膀上,将他往距离自己血污处更远的地方扯了扯:
“笑什么?”
柳轻绮任他扯,被扯远了便再笑眯眯地凑回来,同样□□,却颇为缱绻地搂着他:“宝贝,你方才救为师那一下好帅,我好爱你,我想回去就和你成亲。”
方濯喘个不停,手臂都有些发抖,闻言却失笑,只可惜紧接着便是咳嗽一串,掩盖了声音。
“你只有这时候才‘好爱我’?”
“那不然呢?你还想什么时候?”柳轻绮道,“在床……”
方濯用他颤抖的手一把捂住柳轻绮的嘴。
柳轻绮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往外吐血。他的血流满了下巴,和此前的血污交织在一起,看不出究竟是谁的,方濯将头靠在墙上,歇了一会儿,就俯身过来帮他拍后背,柳轻绮垂着脑袋,蓄了会儿力才让自己勉强撑起,不至于全吐在衣服上。
不过这个动作实则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这是方濯第一次见到他浑身是血的样子,似乎也因此看到了之前柳轻绮带着他从白华门一路跑到天山剑派时的狼狈景色——柳泽槐说他一身白衣已全被血污浸透,掌心因为过度紧张而留下了一道紧握着剑柄的痕迹,头发上淌下来的血氤氲了眼眉,叫他怀疑他是否可以以此而看清路:想必便是现在这样。只不过他从不怀疑他能否看清前路,因为他知道他只能往前走。若眼前一片血色,实在看不清,也只会对他说一句:
“别管,接着往前走!”
方濯叹了口气,任由柳轻绮靠在自己怀里,慢慢梳理着体内的灵息,尝试缓解手臂酸软。他自己试了一会儿,就抬手帮柳轻绮揉捏,两个人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相当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感觉头顶一片阴沉、月光似是被水洗过,又要下雨了。
方濯微一歪头,抵着他的头顶,慢吞吞地等待着雨的来临。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高频的战斗,从午后到夜间从未有分毫停止,一路从黑虬栖息地外搏杀,直至临近蛮荒之地边缘方才得以歇一口气。再踏一步便可逃出生天,但他实在是走不动了。但这一路杀尽魔物,手起剑落人都变得几乎麻木,唯一能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终于是他救了柳轻绮一命,而不在是他始终躲在师尊身后。
而对此,柳轻绮倒也丝毫不隐瞒,若不是现在情况不允许,估计他能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到处说。更重要的是,他颇以此为荣,一点也不为自己被徒弟救了这件事而感到羞愧等一系列莫名情绪,相反,他非常亢奋,一脱离危险,剑握不住了,当啷一下摔到地上,手指倒一下子掐住方濯的脸,对着他的嘴唇用力亲了一口。
“乖宝,乖宝,你刚救了我一命,你看着没?”
他兴奋至极,嘿嘿乱笑。方濯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恐与紧张之中走不出来,愣愣喘着气看了他半晌,在那双盈满了笑意的深黑色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才一伸手,一把把他抱住了。
柳轻绮的嘴唇一个劲儿贴着他的鬓角磨蹭。方濯在迷迷糊糊中,只有一个念头:
老天,他终于主动亲我了。
方濯紧紧搂着他,从站立着变成瘫坐,从满心的莽劲儿一点点变得疲惫不堪,手却一直没松,两人始终贴在一起。柳轻绮抱着他的脸总亲他,亲一会儿不得劲,手还摸摸索索的,方濯深吸一口气,方提起点力气,一把攥住他的手捏在掌心里,不让他动了。
他十分疲倦,这是长时间战斗的缘故,但事实上,这并非是他的最后一场战斗,甚至也不是最疲累的那一次——此后路途遥遥,危机苦难,见之无数。这甚至是那些艰苦卓绝的抗击之中最容易的一回。但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突出重围,也是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杀人。不曾有丝毫暴虐,只有满腔求生之意,与以往切磋不同,招招下狠手,剑剑削去头颅,或是刺向心尖。
第一次剑身噗的一声穿透一个魔族的躯体时,鲜血也好似那哗啦啦的瀑流,喷他一脸亦溅他一身。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消弭不前,世界变得缓慢起来,举步维艰。他提着剑,愣在原地,血从下巴上滚落,一息后下意识回身去找柳轻绮,身侧却骤然袭来一阵风声,他脚步未停,眼神却一凛,倏地抬手一剑横扫而去,但闻一声闷哼,宛如茶杯落地般的一声窸窣脆响炸裂耳侧,伐檀翻滚着魔息,悍然出手,一剑便捅穿了身旁人的心脏。
也正在这时,后背突然轻轻被人拍了一下,柳轻绮的声音混杂着细微的喘息传进耳中:“要想出去,只有杀了他们。”
方濯没吭声。他紧攥着剑柄,听闻剑身嗡鸣不止,闭上眼睛,用力将剑锋从此人躯体中抽出,听到那沉闷声响落地,再睁开双眼时,有鲜血自眉峰落下,滚过眼睫,一阵温热后亦是一瞬冰冷,却已经不能让他再愣怔半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个人,或者说,他也不在乎,只突然想起自己仿佛已死过一次。当一个人所处之地永远只够他与生死之间挣扎进出的时候,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哪怕它将颠覆他所有的认知、从此便走入永恒不幸的一生,也不再有时间供他回望,或是伤春悲秋。
以至于就在方才、即将冲出重围的刹那,柳轻绮拄着观微剑只是喘了一口气,身后便袭来一道骷髅似的黑影,他想也没想,冲上前去挡在身前便是一剑,白骨碎裂落于眉间,纷纷散散从天空坠落,身后浮现出一柄巨大的风雨剑虚影,它虽然自始至终都主动避过与他交手,但却不足以让他掉以轻心,但见剑后一派苍白星空,也像是多年前未曾等到的一场雪。
柳轻绮搂着他,方濯觉得两人身上都难闻极了。但他没有离开,甚至连推开他的意愿都没有。他只是抵着柳轻绮的发端,双目无神地发了会儿愣,略显干裂的嘴唇才轻轻启了启,低声说:
“我明白了。”
他摸索着拉住柳轻绮的另一只手,手指慢慢挤进去,两人在黏腻血污与闷热细汗之中十指相扣。
“师尊,你为什么带我来,又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后悔了,我全都明白了。”
“但这最后的选择是对的,”他轻声说,“我明白,若没有今日,以后就算是平安活着,都可能只是奢望。”
柳轻绮休息过来了一点,回应着他的动作,仰起头轻轻啜吻着他的唇角。方濯本来想感慨,被亲了一会儿觉得痒,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
“你怎么突然这么主动?经过生死一场,终于知道你最爱的人其实是我了?”
“阿濯,”柳轻绮说,“你刚想说什么?”
方濯低头望他。
“我说我明白了。只要燕应叹未死,就算是走出蛮荒之地,也无法再得到平安。到那时谁也保护不了我,只有我自己可以保护我自己。”
“嗯。”柳轻绮说。
“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了。他会依旧如十年前那样去报复你,对不对?”
“报复你的同时,也会将矛头指向我,”方濯慢慢地说,“师尊,可怜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何一定要让我找到那条属于我自己的路。”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也到此为止,因为没有力气说了。柳轻绮撑起身看着他,突然笑了笑。他半张脸隐藏在血污中看不清楚,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
“我之前不和你说,是怕伤你自尊。”
方濯一笑:“不是故意瞒着我?”
“自然也有,”柳轻绮笑道,“你这几年与同龄人交手,败的次数也不少。我看你天资分明并不平庸,却并不能达到我预想中的效果,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想,是否这瓶颈是与你修炼的功法有关。”
方濯抬手,揽住他的腰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低声说:“不过你说的也是。若不是清水煮青蛙,也许到现在我还一意孤行不愿使用魔息。”
“这东西生在你身上,那它就是你的,是你的一部分,你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只要你别害怕,阿濯。”
方濯点点头。他虽然不想,却难免心力交瘁,一半的心思被隐藏在喘息之中,须得真正平静下来才能去细想。而另一半,则随着柳轻绮的手一点点下移,落到了他的腰封上。这人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虽不说话,那含笑的眼中却是明晃晃的暗示。方濯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他想拽着柳轻绮的后领像以前他拽自己那样把他拽开,但还是没敢。只能苦笑道:
“师尊,解放天性也不是这么解放的……就算你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这也不是地方啊。”
柳轻绮小声道:“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我就想和你睡觉。”
方濯脸又红了。幸好有血迹加持,看不清,不然保管又得遭面前这人嘲笑。柳轻绮双眼微眯,明显憋着坏。这笑容他太熟悉了,他设了一个陷阱,就正等着他跳下去。方濯咽了口唾沫,有些尴尬。不管柳轻绮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这么个情况下硬叫他起来好像也有点强人所难。但他又不好意思承认,无奈之下只好装傻,搂着柳轻绮的头说实在不行睡一会儿吧他陪在旁边,柳轻绮却摇摇头,说:
“我不是说这个睡觉。”
方濯的心一跳一跳,带着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那你说的是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柳轻绮道,“和客栈里一样。”
他那双深潭似的黑漆漆的眸子便这样紧紧盯着他。方濯尽管已经略略感到不太对劲,但也被这突然的露骨求欢吓傻了。从生死边缘刚走出来不多久,便骤然坠入欲望之网,这话里所饱含着的浓重的暗示既让人心猿意马,又令人惶然不安。他分明已经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了,却还是害臊地低下头去,叫他别说了,柳轻绮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这里正是地方,就在这儿。我要在他燕应叹的地盘上做,让他追我。”
“师尊……”方濯的声音颤抖里带着紧张,“别扯我裤子,我求你了。这、这真不行,师尊你要真想,等咱们回山。”
“回山给谁看?”柳轻绮与他死死按着腰封的手搏斗。方濯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地苦笑:“干嘛非得给人看?咱们就、就自己偷偷闷着不好吗?师尊你见过谁家做这档子事还要给人看的啊?”
“那不一样,”柳轻绮平素面皮也薄,薄得包个饺子一下锅就烂,这会儿却不知道为何糊了三层水泥,硬是听不懂他的暗示,“他不是爱听墙角吗?我这回就让他听个够。”
说罢,他动动腿,作势就要往他腿上坐。方濯魂飞魄散,连忙拦住他,脸上青一片白一片,闷了半天,终于才说:
“师、师尊,不行!”
柳轻绮有点不高兴了:“不行什么?”
方濯磕磕绊绊地说:“不、不干净,而且,我、我、我不行。”
“你不行什么?”
“……”方濯一闭眼,“你要做,也得我行吧!”
柳轻绮的手一顿,两人大眼瞪小眼。方濯只觉得脸上一阵热,血气不由地往上涌,几乎要把他全部淹没。柳轻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颗迟钝的大脑才终于清明过来,唇角一勾,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小声说:
“你,你不行?”
方濯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脸憋得通红,发怒似的低喝道:“对,我不行!”
柳轻绮哈哈笑起来,却又不好意思笑得太大声,将脸埋在方濯脖颈处,笑的浑身发抖。
“有什么好笑的!”
方濯感觉柳轻绮之前藏着不说关于他功力的事儿对他没有什么影响,这种反应却深切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他有点手足无措,又当然会有些恼羞成怒,只不过这些对于面前的人来说都是开玩笑似的小脾气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更何况,坐在尸山血海里,大概谁也“不行”,他再怎么血气方刚,也不能免俗。柳轻绮知道这个道理,比起徒弟永远保持尊严,他更希望他可以做个正常人而不是变态。柳轻绮摸摸他的脸,憋着笑,眼睛都眯成一条了,却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笑眯眯地说:
“好,那回去再说。”
方濯松了口气。却就又听柳轻绮道:
“不过回去我可能就反悔了。”
“那不行!”方濯一把扣住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