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嗓子像清泉当头浇下,才一下子把方濯给喊醒。四周绿瓦红墙,也没有其他行人,这少年喊的明显就是自己。他观察着角度,后退两步,能更好地看他。这一直视,也许就有些情难自已,瞧得这少年往后缩了一缩,谨慎地看着他,干巴巴地说:
“少、少侠,咱们两个见过吗?”
“……”方濯没做声,只是张开手臂,“要下来吗?”
“你不用接着我,扶我一把,让我能下来就行,”少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指指自己的腿,“我这儿……受伤啦。但我师尊不让我出去。我在里头憋得难受,想出去溜达溜达。”
方濯这才发觉又换了地方,这会儿正身处一处江南院落。只有这样的斜阳才能映照的面前这少年浑身暖融融的。他仰起头,默不作声,示意少年跳下来。这便惹得人家有点不高兴了。
“我自己行啊。”
“下来吧。”
“不用你接着。”
“小心些,”方濯轻声细语,“仔细别掉下来。”
他说得倒是温和,只是话里有话,叫这少年难免神色诡谲。但犹豫半晌,还是逃不过外面世界的诱惑,慢吞吞地扶着墙面,瞅准机会,一跃而下。
方濯上前一步,倏地便抱了个满怀,像搂个太阳,热乎乎软绵绵的。他心下一动,不由就收紧了双臂,换来怀中人一阵挣扎,声音急切里还带着点郁闷:
“少侠,放手,放手!咱们没见过吧?”
方濯搂着他,深吸一口气,才将他放开,轻咳一声,笑了一笑。
“自是见过。只是少侠不记得了了而已。”
少年好奇地打量他。
“你也去了英雄擂?”
方濯愣了一愣。随即,他向四方看了看,地处依然陌生,但却已经依稀知道此刻到底是如何情况了。
他试探问道:“你便是昨日在擂台上大展身手的柳仙君?”
那少年抿唇一笑道:“何必如此客气,我都喊你少侠。”他歪歪头,分外好奇,“你也在啊?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个门派的?”
“我是……天山剑派的。”
少年嘴唇一鼓,有些惊讶地“呜”了一声:“这么说,你和柳泽槐是同门师兄弟?”
“……算是吧,”方濯在他面前太少说谎,只得含糊过去,“我当时……在天山剑派的队伍里,见到柳少侠,一时惊为天人,想要散场后与你结识,但一直不得见。”
“你这人真有意思,”柳轻绮笑了,略带促狭地看了他一眼,“我打的是你师弟,结果你反倒说我‘惊为天人’。”
他用手撑着地,偷偷靠近,语气里带了些自己都不察的试探与亲密:“就因为我赢了?”
方濯不言不语,只盯着他看。突然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这少年身形清瘦,但衣衫掩盖下的力量不容小觑,慢吞吞地贴近他,像一株正处青春时的、温柔而放纵的木棉。
“那你觉得我和柳泽槐,谁更厉害?”
“你厉害。”方濯喉结一动,艰涩地吞下一口唾沫。他总觉得这个人意识到了什么,但是真相太迷蒙,一时无法抓住。两个人靠得近了些,方濯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动任何东西。他唯一越界的就是那一个拥抱,但好像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遗忘了。
身侧一阵温热,亲昵也显得有些陌生,仿佛已有一阵年头。他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熟悉的人要矮一些,但更活泼、更明朗一些。看着是他,但又不太是他,比幼年时的一团要更显示出人的存在,却又比成年后的他多些青春的风貌。总而言之,一场碧草无垠似的梦,尽管知道了未来的变故会怎样发生,仍会让人忍不住上前。
“你伤到腿了?”
过了一阵子,方濯才想起来这件事。他低头望去,这少年好像不打算让别人看到他不体面的地方,往后收了收。但也不难看见他的左腿臃肿不堪,明显在里面绑了什么东西。方濯看一眼,就知道柳轻绮对此肯定还有隐瞒。
不过估计再多给他十几年,他也不可能就这样从容地告诉他与柳泽槐的那一架把他的腿伤得够呛。这涉及到他的面子和尊严问题,而在这时,面对着柳泽槐的“师兄”,柳轻绮也不可能露怯。他欲盖弥彰地将腿往后缩了缩,挡住方濯的视线,说:“小伤而已。”
“我看着可不像小伤。只是小伤你师尊会不让你出门?”
柳轻绮看着他,轻轻一掀眼皮:“真不是什么大事。”
他含混而过,明显不打算多提,方濯也便识相不再多问,只是眼神还一直不断往他腿上游移。柳轻绮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这会儿方濯才有机会见识到为何他年少时的朋友几乎都说过他性情大变——噌的一下站起来,也不问是否,转头就走。走的时候姿势有点奇怪,左腿有点拖沓,果然是受了伤。他一声不吭,方濯不知道怎么了,赶紧要跟上去,却被柳轻绮转头狠狠瞪了一下。
“你跟着我干嘛?”
相处六七年,柳轻绮向来是温和待人,能不起冲突就不起冲突,方濯哪见过他这等凶悍劲儿?登时被瞪得愣了一下,但心上也好似长出来什么东西一样随风摇曳,盯得他心尖一颤,整个人竟好像要发一发抖。他心脏怦怦直跳,却不敢造次,好声好气地说:
“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柳轻绮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什么意思?”方濯的心骤然往下一坠,却听得柳轻绮道:“我知道你是柳泽槐的师兄,或许因为昨日之事对我颇有微词。但就算是再不喜欢我,也不至于如此吧?我的师兄弟可没有盯着人家的伤处看个不停的习惯!”
方濯虽说自己是天山剑派的人,可也不过只是隐藏身份的说辞,哪里真把自己当成人家门派的人过?是以被这一通说得怔怔,一头雾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拉人,无奈笑道:“真没这个意思。我怎么就不喜欢你了?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我喜欢你,天底下没有谁比我更喜欢你了。”
柳轻绮看着他,眼中清亮亮地写着“你有病吧”四个大字。这眼神看着方濯一晃,倒是想起柳轻绮的确有这样的习惯,不喜欢给人看自己的伤,往往是好了之后才能得以一窥。这倒是年少时留下来的习惯,虽然吃足了爱面子的苦头,但余韵也不是那么容易便消散。
他年少时与成年后性格有些差距,导致只要发觉一星半点的相似处,便会让方濯有一种新奇感受。这感情略带兴奋,便由不得眼神最终变得直勾勾的。柳轻绮最初时的“错误认为”终于得以纠正,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管如何,啪地一下就甩开他的手,气沉丹田,扬起声音便喊:
“大师兄,快来啊,有变态——”
方濯赶紧道:“不是,你误会了,等等——”他可一点没忘记这时候的柳轻绮口中的“大师兄”到底是谁。尽管这也许是一场梦境,但他仍然不想直面太多的误会,抬手又要去抓他,柳轻绮骤然回身,掌心一道金光骤然一放,方濯随即察觉到胸口一痛,被这一掌生生拍出去数步远,这疼痛丝丝缕缕,风似的渗到骨子里,痛得他一愣,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
这感受越来越清晰,让他不由停在原地,柳轻绮给了他一掌,自己也拍得手疼,毫不留恋转身就走,方濯压根没来得及喊他一句,便看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与此同时,一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骤然涌入脑中,胸口嘶嘶发痛,像被捅了个大洞似的,风声卷着血肉,头顶闷雷作响,大雨将至。
“等等。”
他突然说。
这一声不知道是要挽留连个头也不回的无情的人,还是纯粹为了捕捉脑中那碎片的记忆,方濯立在原地,一段宛如发生在脑内的幻象遮盖了他的视野,让他完全无法留心旁边的景色发生的变化。他想着,仿佛怔怔地凝望,思绪从此时此刻向后延伸,却又好像蔓延到了未来。
他摸摸胸口,那儿还留存着一道掌风的温度,但此刻却如此冰凉凄冷。他尽力地回想,只能想到明亮的月光和那冰冷的枯林,四周盘旋着的哀风将那儿衬托得像是无法挣脱的埋骨地。他听到有声音在头顶回响,像是盘旋不去的食腐乌鸦。耳畔回荡着剧烈的喘息和控制不住的抽噎,里头肯定不乏冰冷杀机。
他有些回想不起来这些发生在哪里,那随着那道身影渐远,一切却都如此清晰——月亮,云层,枯林外窸窸窣窣的野兽似的响声,以及遥远的本不应在这里听到的所谓干瘪的哭嚎——方濯握紧剑,倏地回过身去。面前树立了一株巨大的桃树,正迎风摇曳着它的枝干,逼近他的后心。伐檀一叶飞舟似的骤然出鞘,抵着他连退数步,但却依旧被一桃枝抽翻,就地打了个滚,胸口一阵疼痛,回忆却潮水一般迅速涌来。
他在这昏沉内倏地一睁眼,脑中清明一瞬,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接着仿佛一脚踏空,即将坠入黑暗。方濯握紧手中的剑,在这坠落的风声中一咬牙,胡乱推开剑鞘,见得其中一片虚无,竟然连半卷剑锋都没有,就着剑鞘往外一劈,便是一道淋漓寒光,一剑便将面前的世界切为两半。
剑影消散瞬间,还没被他看清的外部世界便一片黑暗,像在阳光触及不到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地面的伤口,空无一物,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将合拢,虚无的未知总带给人无尽的恐惧,可他却立于边缘停住了。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甩开,那看不见的剑锋往外一晃,却直直指向他的眉头。
突然间,他看清那人的脸,所有的一切回归魂魄,宛如一场大雨倏地将他浇了个湿透。方濯瞪大眼睛,胸口却一痛,一道凌厉的掌风将他拍得向后退了数步,却好似一头跌出了牢笼,光影只消一闪,月光似的一道亮便叫他一把抓住了。
他撑着地,咳嗽两声,转瞬间想起了一切:从振鹭山到枯林,这儿是姜玄阳的死地。柳轻绮做了个小小的谎言,他想从魔族这儿得到什么。他原本扶着剑在一旁专心等待,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却被身后一点小小的细碎声响夺去了注意力。
但身后只有一株破烂枯木,枝干上遍布刀痕,隐约还有淡淡的灵气留存。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是还没回过头,颈后就被人轻轻一捏。他猝然睁大眼睛,没来得及反抗,一双手就抱住了他。完全不用任何提示,他都知道这样温柔的动作只会出自于一人之手,是以在他好不容易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挣脱之后,他浑浑噩噩地爬起身,第一句话骂的就是:
“柳轻绮你这个王八蛋!”
他抓紧剑,看着身边陌生的一切,气得浑身发抖。他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位置了,不想都知道究竟是谁的手笔。甚至连精神还没恢复,他就凭借着记忆朝着原本地方跑去。柳轻绮明显把他放到了一个比较偏僻陌生的地方,幸好有姜玄阳的刀痕指引,他才不至于在这迷宫似的枯林中迷失。
借着月光,回到原本他守着的地方,却没看见柳轻绮。方濯握紧了伐檀。原先那几乎要淹没他的愤怒,慢慢地被满心的惶恐所取代。他左看看,右看看,到处不见人。甚至在柳轻绮原先打坐“招魂”的地方也搜索不到一丝灵息痕迹。剑柄在掌中上上下下不停磨蹭,方濯伫立在原地,一片懵然。他整个人紧张地崩成一张弓弦,张望了一番,才抖着嘴唇,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