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燕应叹的姊妹?”
他问道。
阿缘连连点头。方濯又道:
“我师尊是你的孩子?”
“我、有过……”
“那柳一枕……是你丈夫?”
阿缘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她上前一步,说出了最顺畅的那两个字:
“阿凛。”
“……好。”
方濯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好”什么,但好像现在只有“好”这个字可以概括他的内心。连跑带颠这么久,现在他倒是真的累了,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抱着柳轻绮坐下来,轻轻摸摸他的后脑,平淡地说:
“你就说吧,我怀里这个到底是什么?”
不等阿缘回话,他自己先低下头去,看看这孩子的脸,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我师尊,如果他是,他不可能不认得我。我也知道这肯定不是现实,如果这是,那么你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我面前。”他抬起脸,看着阿缘,“所以你说吧,这是一段幻境,还是又入了谁的梦?柳一枕尚存于世,甘棠村的陈设也不如往常,若非我真的回到二十年前,想必,便只因是阁下手笔吧。”
阿缘微微笑了一下。
“阿濯。”她随着他坐下,准确无误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你。”
她的眼神很温柔。而有的话,尽管不用出口,仅凭这双眼睛,彼此便已经明晰了。
方濯不由低下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总有一种好像见到了心上人母亲的错觉,尽管阿缘自己都没有完全承认,但——若只说是这样的眼神,谁能不从里面读出包含在怅然若失中的一点温暖色彩。那颜色像是欣慰,又像是某种切切之爱,让那完全不知此人究竟是谁的过路人看一眼,也会深陷入其中。他听到她慢慢地说:
“我的孩子,刚出生不久,我便……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如果,他真的是——”
“梦。”
她突然打断了自己。像是猛然醒悟,话题戛然而止,她一把握住方濯的手腕,眼神一变:“梦,这是梦。”
“梦?”方濯半信半疑。抬头一看,秋日寒阳依旧悬于头顶,时间似乎没什么变化,四周房屋栩栩如生若真实世界,如果这真的是梦,那精细度也实在是令人惊叹。
但这样的事情此前又不是没发生过,方濯能接受现在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但却因实在想不起起源而焦灼。他不由收紧双手,尽管知道怀里的孩子可能不是真实的,但还是下意识妄图从他身上寻找到一丝安全感,干巴巴地说:
“以往我也曾坠入幻梦,但那是因为有人操控。那时候我师尊还在我身边,我知道是为什么。可现在……”
他话还没说完,阿缘便突然眉目一冷,一把拾起地上的剑,倏地起身。她仰起头,神色变得很凝重,方濯随之看向天空,但见方才还一片明媚的秋光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层层阵阵,转瞬便覆盖整个天空。枝头有寒鸦啸叫,一声一顿,阳光也迅速消弭,好似下一刻就要下雨。天色幽深晦暗,诡谲冰冷,隐隐有闷雷藏在云层后。微尘漂浮,云迷雾锁,街道开始湿润,远有一阵寒凉秋风。脚下的青砖传来闷哼,倒像是人在哭泣。
突然,他手里的伐檀嗡嗡发出响声,像是恐惧一样贴在身侧,可在其中又掺杂了一星半点好战的兴奋。方濯不敢贸然出手,正回头去看的功夫,倏地觉得手上一轻,孩子竟然就凭空消失了,而随之消失不见的还有面前的这个“阿缘”,大地颤抖震动,像是某种灾难来临前的讯号,方濯当机立断冲出小巷,甫一站稳,便听得一声巨响,回身一看,便见残垣断壁,砖瓦横斜。
他愣了半晌,又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这孩子的确是突然消失得没错,就好像有人在他头顶栓了根线,将他提到空中。四周寂寥无人,时间不变。景色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但目之所触之地,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模糊了什么,又仿佛坍塌了什么。
方濯立在原地,望着这满目疮痍,似乎在这般破败不堪的警示之中想到了什么。脑中有莫名的记忆一闪而过,像是在追逐或是奔跑。他尝试着去想、去捕捉,但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所幸至少,他知道自己所来一定有原因。现在想不起来,一会儿也一定可以。
他迷迷糊糊地后退一步,又向前一步。这陌生的甘棠村让他不知往何处去,环顾四野,也没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他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搜寻着二十年后甘棠村依旧有的那条大路,尝试着走到山脚下去看看。不曾想刚顺着街道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便听见涓涓水流声。方濯以为走到了那条他捡到龟蛋的小溪旁,放眼去找,没看到溪流,倒是听见头顶忽的有人唤他:
“哎,这位少侠,帮个忙呗?”
那声音清清泠泠的,像山涧溪水,带着些少年特有的短促豁达。方濯一抬头,迎面便撞见一个少年骑在墙头,一只手扶着墙里梅花枝干,另一只手扶在眉头遮住太阳,与他目光一撞,嘴唇便轻轻一抿,整个人便阳光似的往下一罩,登时便撞入方濯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