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从山下匆匆赶回山上时,柳轻绮已经被魏涯山关了禁闭,不许出门。其实虽然如此,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种惩罚对于此事来讲,已经算是心慈手软了。
他没急着回观微门,先到了骁澜殿。魏涯山也正在等着他,一见着面,方濯还没来得及说话,魏涯山便上前一步,抓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入殿中,沉声道:
“方濯,姜玄阳死了,此事事关重大,你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细细同我讲来,不能有半分隐瞒!”
“掌门师叔,此事当真不是我师尊有意的,你听我解释。”
方濯也知现下里不能有任何隐瞒,分毫不藏地同他讲了,魏涯山起初眉头紧皱,听着听着,也有了半分舒缓意,但却依旧不曾掉以轻心,只说:
“但仅凭一面之词,很难让人相信姜玄阳之死与你师尊无关。能为他作证的已经死了,现在那块玉佩就是铁证,肖歧完全可以拿它来倒打一耙,说是我们报私仇逼死了他的得意弟子。”
方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半天,才如梦初醒般,赶忙说:“师叔,此事真的与我师尊无关。他——他也只是听说姜玄阳将去万兽谷,担心他会出生命危险才这样做的。师叔你想想当时的情况,明知一去必死,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管?若要让姜玄阳共杀肖歧以求自保,他必然不肯。他就是这样不撞南墙不死心,也不可能将他留下。思来想去,只有这法子了。”
魏涯山深呼吸几次,像是还没有消气,攥紧了茶杯,闭上眼睛。方濯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心下里非常不安。他知道柳轻绮肯定在送玉佩之后就将这事儿同魏涯山讲了,但问题就是,他没提前请示。如果他提前说了,魏涯山可能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但绝对不会让他将这块玉佩送出去,为自己埋下祸端。
事实正是如此——那个明光派的弟子点名要见方濯,方濯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山,便见一个身着破烂明光派校服的年轻弟子坐在厅中,一瞧见他,便猛地扑上来,连周遭的师兄弟都没拦住,幸好有唐云意眼疾手快,一步跨到他面前。
“别碰我大师兄!”
“方、方少侠,方濯少侠!”
那个弟子面色苍白,被唐云意挡在外面,没扑上来,眼圈就红了。
“我知道、我们知道错了,方少侠!我们的确不该跟你们对着干,更不该忘了方少侠和雁然门主的救命之恩……可我们、我们也没办法!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是掌门要我们这么做,我们也没办法!”
当日所发生的变故,除了在场的几个都不知道,振鹭山与明光派的恩怨大多数人也只是略有耳闻,不知具体,闻言纷纷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弟子幡然醒悟,上前一步,大声喝道:
“我们振鹭山同你们明光派向来没有任何交集,你又是什么人,敢来构陷我门派师兄师叔?”
“我不曾,不曾,真的!”这弟子看起来吓得不轻,“这是出了人命的事,我又怎么好拿这个来做文章?再者,若不是方少侠,怕是连我都死在那场劫难里了!”
方濯始终在一侧,未曾开口,心下还乱。他沉默地站立着,浑似冷眼旁观,心头却迅速勾了几遍当日旧况,可思来想去,却依旧还是很难接受自己方才听到的消息,沉默半天,顶着那弟子惶恐而泫然欲泣的目光,拍拍唐云意的肩膀,示意他让开。
“师兄,”唐云意转头看他,“这是明光派的人,你别忘了……”
“没事,”方濯道,“振鹭山的地界上,又逢诸位师兄弟都在此,就算他想对我不利,又哪有这个可能?你且等一等,我有话问他。”
唐云意眸光一闪,想说什么,但碍于地点不对,只得一步让开。他盯着方濯的背影,眼中神色莫测,似有些焦灼,但终于也只能暗暗压下。
方濯走到这弟子面前,再度打量一番他的眉眼。此人长得周正,倒是年轻,看上去也不过才十八九岁,比他还要小一些。身上是明光派的制服不假,却沾满了泥尘,一看就经历过长途跋涉。一看着他,下意识要上前来,但往四下看看,却也只能立在原地。
“方少侠……”
“你叫什么?”
方濯冷不丁问。
那人赶忙道:“我叫尹鹤。”
方濯在脑内搜寻一番,发觉对此人毫无印象。这张脸也是陌生的,他没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尹鹤看他沉默下来,也知道他对自己还有怀疑,赶紧要从怀中摸什么,身边一个弟子忙喝住了他:
“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我拿证物!”尹鹤道,“方少侠不认得我,但绝对认得这个!”
说着,在数双眼睛下,他从怀中草草摸出一样东西来,送到方濯面前。只一眼,方濯的瞳孔就骤然一缩,一把夺了过来,放在手里仔细看了半天,曾经所想的一切便都在看到这东西的瞬间消失了。
正是柳轻绮赠给姜玄阳的那块玉佩。他在上面附了一缕观微剑意,可以在危难之际保姜玄阳的一命。而在将这块玉佩送出去的时候,他曾千叮咛万嘱咐,叫姜玄阳万万不可叫它丢了,如今看来,丢倒是没丢,可这玉佩却也没有如同他们所想的那样、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方濯一把抓住他:“你师兄真的死了?”
尹鹤眼圈一红,连连点头。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那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啊?”
尹鹤瞪大了眼睛。方濯深吸一口气,往旁边一瞧,见君守月不在这儿,才略略平静下来,又问道:
“你说他神智尽失敌我不分,杀了不少同门,可为何你还活着,甚至还分毫未曾受伤?”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急切,尹鹤也有点被吓到了,嘴唇抖了两下,才想起来要说话,赶紧挣开方濯的手,当众解开衣服,但见那肩膀上赫然沉着一道刀伤,虽然已经被草草包扎,但边角处却也依旧露出些许狰狞伤口。
“他,他当时不知是走火入魔还是怎的,打坐打得好好的,突然就开始抑制不住自己的灵力……诸位同门无论怎样唤他都不得,他是大师兄,大家又不敢对他出手,转瞬间就伤了好几个,幸而在万兽谷中,他知我平日里练刀不甚认真,生怕我遇到危险,便将这玉佩给了我、叫我系在腰间,在他提刀向我时这块玉佩突然便大放白光,劈出一道剑锋来,直接落到他的胸口,将他逼出数步,我才只得了这一道刀伤……”
“那时他还没死,只是重伤,但不久后神智清明,回想起方才境况,便一直沉默不语。后来我们处理好死伤的师兄弟后,想要再去看看他的情况,却、却发现他已经,他已经自刎了……”
方濯脑中嗡鸣一片。不知道是为姜玄阳这确定的死讯,还是为这玉佩,为尹鹤口中的这一道白光——尹鹤不知原委,若他说的是真的,就凭观微剑意这凶悍劲头,若是没有及时得到救治,姜玄阳就算只是重伤,也很难撑到抵达明光派。这也就是说,柳轻绮原本打算以此叫他自保,叫他不至于死于他人偷袭,却不曾想适得其反,这一道救命的剑锋非但没能救他的命,反倒还要了他的命!
“方少侠……”
尹鹤看他神情低沉,眼中情绪变化莫测,心下里没底,小心翼翼喊了他一句。方濯盯着那玉佩看了半天,将它往怀里一揣,深呼吸一回,才勉强压下去些许心绪,沉声道:
“你们大师兄殒命,于情于理,也是你们自己门派的事。为何不回明光派,却要来我振鹭山?”
“方少侠,若不是我们无处可去,又怎么会来麻烦你们?”尹鹤神色凄凄,声音都跟着颤抖两分,“我还能上山,是因为我伤的不重,还有诸位师兄弟现下正等着救治,我们也知道是派内想要除掉我们,根本不敢回山,思来想去,看到这块玉佩,才恍然想起还有贵派可以信任……”
唐云意一听就急了:“你什么意思?只你一个不够,你还有别的师兄弟在甘棠村?”
尹鹤道:“没有多少了。”
此话一说,饶是方才最敌视他的弟子都不由沉默下来。厅堂内一阵安静,方濯微微垂着头,盯着地板某处看了半晌,方道:
“那这么说来,姜玄阳的尸身……也在山下?”
“没有,”尹鹤吞了口唾沫,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这便是古怪之处。我们带着师兄和诸位同门的尸身一路奔走时,在某个夜晚打算休憩时,却突然发现师兄尸身不见了……”
“不见了?”
也是瞬间,方濯便回想起某个类似的情形,某件几乎完全相同的事件意外倏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方濯问清情况,转头就往回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叮嘱唐云意道:
“喊几个师弟,劳烦他们将甘棠村的那几个受伤的少侠引到山上来。”
唐云意道:“真要救?”
“人命关天,你们要是不放心,便去叫叶云盏,他看着不会出事。”
语罢,他便举步匆匆往里走,走到一半便碰上有人来找他要他去灵台门,才拐了个弯,先去找了魏涯山。
魏涯山急得不行,正等他。看上去怕是方濯不来他就会直接下山去见尹鹤了。方濯同他说了这方面情况,便忐忑望他,生怕他给柳轻绮定罪。又将那块玉佩拿出来给他看。魏涯山接过玉佩,看着看着,就一声长叹,听语气听不出来是生气还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