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虚。
他心虚,他不敢。他拿真心镜当然没什么用,因为这是面假的镜子。
但再虚假的谎言,在它的背面,也可能依附着唯一的真实。
拿到真心镜后,唐云意随便扯了个理由,便带着镜子钻回了观微门。现在观微门里没人在——方濯要避开沈长梦,早早地便已离开这里,廖岑寒还在外头看热闹呢,君守月大清早高高兴兴地往自己头上试这个簪子戴那朵花,但凡长只眼睛都看得出来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至于柳轻绮,他在不在没什么实际意义。魏涯山说他病了,但实际上他身体好得很。不仅好得很,而且能吃能睡,生活习惯也没发生任何变化,如果没有动静能把他激出去,他就可以一直塞在他的庭影居里当鹌鹑。
他在或是不在,结果都一样。唐云意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接下来的事情会被他撞破——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只布包,将真心镜拿出来,果不其然,这镜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镜面被划了几道,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上面积攒的灰尘比他的指甲还厚,掌心下遮盖的一道剑痕,是修真者所特有的时光的印记。
唐云意长出一口气。他感到手指有点冷,有些紧张。他将镜子仔细扫了扫,虽然称不上光亮如新,但至少可以在镜面上看到自己扭曲的脸。随即,他从床铺下又摸出一只小布包来,解开一瞧,里面赫然三枚棕褐色的珠子,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放在太阳下也不反光,看着只好似影子捏成的一只虚靡的幻象。
唐云意捏着珠子,像是捏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子一样无措。他只盯着这珠子看,神色茫然,还带着些不自觉的敬而远之。而只要低头看看,便会发现这面真心镜的顶头正巧有一只凹槽,看着好似正正能与这珠子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处,分明便是为它准备的。
一只手扶住桌子,紧紧地扣住桌沿,它的主人闭上了眼睛,眉头微皱,似乎仍在思索。
是的,没错,唐云意还在犹豫、还在思索。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珠子是燕应叹给他的。
唐云意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和燕应叹之间的关系突然发展到如此难以启齿的地步——他自认自己当然不会变成魔教走狗,也不会像燕应叹的这个下属那个仆从那样对他唯命是从,但燕应叹却也的确不是他所能抗衡的,他太厉害了,自己在他手里只有苟且偷生的份儿,若能从中夺回自己一点点的命,对于唐云意来说,也已是难得。
但燕应叹却好像真的没有杀掉他的意思。此前他突发恶疾,非要到茅房门口堵自己,一身玄袍简直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笑容虽然仍挂嘴边,目光却明显无比冰冷,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唐云意丝毫不怀疑他随手便将他撕烂。
他那时候心情不好,非常不好。虽然唐云意没有被他掐脖子也没被他扼住命脉威胁,但燕应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出了“死”这个字。
而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在茅厕事件过去没多久,唐云意随诸位同门来到白华门观礼的第一夜,燕应叹竟然又出现在他的床前,而干的事也非常简单,就是给他道歉。
“给我道……”
“是呀,给你道歉。”燕应叹一点也不在乎他作为“教主大人”的形象,伏在榻边,笑嘻嘻地瞧他,“唐小仙君,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我对你太失礼,回去后我左想右想,总觉得对你实在不起,好不容易等到你离山了,特来与你道个歉。”
唐云意越听这话越觉得奇怪。他吞了口唾沫,越沉默,越感到这气氛似乎正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不过幸好,他自从认识燕应叹后便经常在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地方被他吓,燕应叹出入哪里都有如无人之境,进来个白华门他也就是惊了一下,但所受刺激太多,这回竟很从容地就接受了,警惕地瞅瞅他,将刚脱下来的外袍又无意识挡在胸口前:
“你、你又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云意,我就是说,当夜是我做的不好,”燕应叹笑道,“你要听我解释吗?”
唐云意不想听,也不敢听。主要是他也不知道燕应叹还能解释出来什么,大概率就是接着给他扯皮——燕应叹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就算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再友善,他一个恶名已经定得死死的了,解释也没用。一个恶人,做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都是在外人对他印象的合理范围内的,因此被威胁了唐云意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也许他早已认为,忘恩负义才是燕应叹这种人所该干的事情。
但燕应叹此时却又不合时宜地莫名实诚。唐云意哼哼唧唧的没准确表示出来,燕应叹便已察觉了他兴致不高,只是笑了笑,没硬要说。只是站起身来,晃荡晃荡袖子,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柄剑来,询问他是否要出去逛逛。
“谁?”唐云意一缩脖子,“我?让我跟你出去?”
“大好月色,不出去走两圈,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意。”燕应叹咬文嚼字,风雅至极,“来吧,小仙君。你要是不来,我就把你头砍了。”
这才该是燕应叹。唐云意一刻不停地随着他出了门。一见夜色,果然月明星稀,树影深沉,轻轻渺渺一轮天边月,抬头却仿佛窥见一面镜子,从中倒映出人世百般青葱面容。
燕应叹实力强悍,基本功自然也好。他捎着唐云意御剑上天,连个摆子都不曾打。唐云意在看到树梢渐渐下沉时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飞到了空中。当即,他也不管身后的人到底是谁了,被这平稳的起步惊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一阵,才磕磕绊绊地说:
“教、教主大人,你可真厉害……”
燕应叹微微笑了一下,语气不变,声音却好似有些奇异:“这是自然。没做教主之前,我也曾……”
听魔教教主讲故事一事可是此生难得,千万不能错过,唐云意立即捕捉到他要回忆的关键词,刷的转头。但目光刚一碰上,燕应叹便转了眼神去,只留给他半个笑容:“没什么。谁不是从弟子做起的?你们要练,我们也要练。甚至可能要比你们更凶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哎,”唐云意笑道,“那你最开始练的时候,是不是也总是摔下来啊?”
“摔,怎么不摔?”燕应叹道,“摔得鼻青脸肿的,连我师父都认不出来,哼……”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一声。唐云意却大惊小怪起来:“你还有师父?”
燕应叹含笑看他:“看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没有师父?”
“我、我以为你这么厉害,你师父应当都不及你……”
燕应叹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多谢你啊。”
但随即,他的笑容便一凛:“他当然不及我。在整个魔教,已经无人可以敌得过我了。修真界也是如此,唯一的明路便是投向我,云意,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唐云意以拳抵住嘴唇,咔咔咔咳了好几声:“这晚上真好看,真好看啊。教主大人真不愧是教主大人,就连散步选的地方都是如此清新脱俗……”
“的确好,所以我就选择在这里杀了沈长梦一家。”
燕应叹笑容不变。
唐云意沉默下来,以手捂住脸,蜷缩在剑上不动了。
这一路两人之间感情微妙,当然,主要是燕应叹那边笑嘻嘻得实在让人头皮发麻。他说要道歉,就真的来道歉,甚至还告诉唐云意那一夜他只是一时脑热,根本没有非得要他去找到那“长生之法”的意思——当然,唐云意后来也压根没找,他也未曾催动他体内毒素直接搞个爆体而亡的结局,也算是应了誓言。
“后来我自己回去也想了想,你不过是柳轻绮手下一个小弟子,平素也接触不到这些大事,又何必来难为你?比起指望你,我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对你大师兄做手脚。故而我想,此事实在荒谬。特来与你道句不是。”
唐云意抿抿嘴唇。平心而论,燕应叹说这话里有大抵八分诚恳。他虽然杀人如麻,虽然穷凶极恶,但是该说真话的时候,那种诚恳还是叫人挑不出错来的。尽管唐云意想挑错,但他也有自知之明,丝毫不怀疑如果他真的胆大包天敢对燕应叹的语言艺术有什么指摘,下一刻他的头就能被燕应叹摘下来。
但就算是这样的人,当人们看向他,若要发自内心的进行一句感叹的话,也要说一句“长得真好看”。燕应叹的确是个长得非常好看的人,这是无可厚非的。他笑起来时更显温润体贴,一双眼睛也似月亮,好像刚从大海中跃出,轻轻一动,便闪烁着粼粼波光,伴随着那处漆黑深邃的眸色,静静地盯住了他。
只可惜,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偏偏就是个人渣呢。
唐云意叹了口气。但一口气没让他叹太久,燕应叹见他许久没说话,许是觉得他心头尚有芥蒂,便主动蹲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过来。
“作为补偿,我给你个好东西。”
唐云意可不敢收他的东西,但不妨碍他好奇:“什么?”
燕应叹便从怀中取了三枚珠子给他。唐云意狐疑,他便笑一笑,神秘兮兮地说:“你知不知道‘真心镜’?”
“当然知道。”真心镜的年岁比他都大了,当年又在修真界和民间掀起如此风浪,他又如何不知道。燕应叹说道:“那是假的不错。不过只要你把这枚珠子嵌进去,它就可以变成真的。”
“啊?”
唐云意彻底呆住了。他捧着那三枚珠子,对着月亮左看右看,硬是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再瞧燕应叹在旁,也是以手托腮,双目含笑,便不由开始怀疑,撇撇嘴将珠子又送回他的掌中:“不信,骗我玩的吧。”
“怎么就骗你了?”燕应叹脾气也是真好,被当面质疑也不生气。唐云意道:
“天底下都知道真心镜是假的,你却仅凭一枚珠子,便告诉我它是真的,叫我怎么相信?”
“是啊,你该不相信,”燕应叹道,“但如果,制作真心镜的那个人就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