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不愿意面对、再不愿意听,几日后沈长梦还是拖家带口,如约而至。
他来时的阵仗很大,同样的,振鹭山去迎接他的阵仗也很大。叶云盏都跟着一起来了,幸而沈长梦也是能干大事的人,他这人当时一柄剑直接打开了豁口,把平章台搞得那样乱,甚至还当场驳了白华门的面子,沈长梦都并未如何冷落他,相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数日不见,门主身上灵息愈加厚重,想必又有精进。”
“掌门谬赞了。”叶云盏皮笑肉不笑,“从贵派回山后便一直闭门思过,未曾下山,除了修炼,也没别的可做。”
沈长梦的目光这才闪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瞥过叶云盏,目光便已落到魏涯山身上:“魏掌门对东山门主的要求也未免太严苛了些。”
“这如何是要求?分明是惩罚,”魏涯山笑道,“这小子从小到大惹出来祸端不少,又在贵派闹出这样大的事,是该好好罚罚。”
沈长梦也笑了笑,面色不变,只是明显,笑容浅微,未及眼底:“魏掌门说笑了。当日之事,沈某也有错。还望门主莫要怪罪才是。”
“哪里的事。”
叶云盏四个字假笑了四下。趁沈长梦转身欲前行时不注意,他的屁股稳稳地挨了魏涯山一脚。他被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便撞见魏涯山警告的一瞥。
叶云盏撇撇嘴,揉揉屁股,只把这一脚当个屁放。他嚣张跋扈惯了,从小不知道什么是收敛,又帮亲不帮理,再加上沈长梦在平章台上真是把他气得够呛,虽然勾结魔教事的确大,但他却更相信他师兄和师侄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沈长梦一边说话他一边生气,等回了振鹭山后,魏涯山还没怎样,倒是他人看着都快气撅过去了。
由是尽管在沈长梦抵达振鹭山前连续几日魏涯山都亲自来警告他不许乱说话乱做表情,叶云盏还是气不过,忍不住给了沈长梦好几个脸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魏涯山也没法把他拽出去揍,也只能赶紧转了话题,不至于叫好不容易烘热的气氛又变得冰冷。叶云盏抱着手臂跟在后面,脸色还很不好看,解淮不声不响地靠近他,都没转头,抬手便是准确地一敲,啪地一下打到了他的额头上。
“嘶!”
叶云盏一瞪眼,转头看他。收获的却只有解淮平静冷峻的一张侧脸,没说话,但满脸却仿佛都写着:好好听话。
恰此时,师姐云婳婉也像一只幽灵一样飘过来:“劝你一句,现在起听掌门师兄的,不然你看到时候你挨不挨揍。”
叶云盏小声说:“但——”
话音未落腰间便一痛,一股突如其来的酥麻席卷了全身,让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回头一看,祁新雪如仙子一般拂袖而过,掌中一枚银针闪了一闪又收回胸口中,淡淡道:“叫你听话,少出来显眼。”
祁新雪长发垂腰,衣袂飘飘,身上药香阵阵,往深山雪岭里一站,倒真像个遗世独立的仙女。而恰巧云婳婉正是那种偏爱明丽色彩的人,祁新雪走到她旁边一挽她的胳膊,一红一白,看上去便分外鲜亮,令人移不开眼。
云婳婉竖起食指,冲他嘘了一声,便挽着祁新雪飘然而上。叶云盏眨眨眼,后脑便被拍了一把,解淮拎住他的后领,也大跨步跟了上去。
沈长梦也问到过柳轻绮。也真难为他说出这几个人的名字时竟然非常冷静,甚至几乎看不出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和他们爆发了掺杂着生死的巨大矛盾。但他好像真的很关心柳轻绮为什么没有出来迎接他,而理由是什么,他心知肚明,却也装作信了魏涯山的那句话:
“他自打回山后便一直缠绵病榻,身体不好,不能出来迎接沈掌门了。”
“既然如此,那还是身体为上,”沈长梦笑容不减,“只是我想那日实在太冒犯他,想起时,心里也很后悔。若有机会,魏掌门可否让我当面去和观微门主道歉?”
“多谢沈掌门好意,只是也许暂时不可了,”魏涯山意有所指,“观微的病,非常态难及,而是旧疾复发。”
沈长梦的眸光猛地一紧。他像是被这句话震了一下,略有些怔忪,人也意想不到般一愣,看向魏涯山的目光都有所不同。但既然他卡在了这里,魏涯山便不可能再让他就此事说下去,当即便抓住机会,不动声色地引他到灵台门,简单两三句,便换了话题。
而魏涯山要应对的人也不止是沈长梦。诚然,当日,是沈长梦催得紧,魏涯山才不得不紧急思索,好歹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既将此事的主动权重新握回自己手里,也能给沈长梦一个台阶下。自然,无论沈长梦是真情假意,他来都是应当的,可其他门派的人就非得过来递帖子要分一杯羹,那可便有意思了。
但来人太多,要看热闹的心过盛,魏涯山又为了打消白华门的疑虑而放话整个修真界,只要对振鹭山的入门之战感兴趣的都可以来,振鹭山绝不拦着,便出现了如今局面。小半个修真界都聚集于此,当然,其中一定不乏偷偷混在别的门派里过来的他门弟子——振鹭山从未有过如此多的人,红尘滚滚,人满为患,看得人新颖,也吵得人眼晕。
唐云意站在高处,捂住额头,幽幽长叹一口气。他的脚下是一块嶙峋怪石,以及在怪石之下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正在寒暄交谈的陌生弟子们,虽然声音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可只是看着这副架势,便让人不由想到大街上王嫂子和刘姐吵架,仅是隔窗看人不听声,耳朵里也从来不给消停:
“沈掌门来,我虽不悦,但也理解。可他们来是为了什么?大师兄就算再有争议,也是咱们和白华门之间的事。难不成还真就是为了来看笑话?”
“哼,有时候最不可能的理由便正巧是最真实的那个。”廖岑寒便比他从容多了,虽然也是看热闹,但出来时还有空抓把瓜子,蹲在石头上磕,嘴唇间嘎嘣嘎嘣直响,吵得唐云意头疼,“不过想一想也是,当年燕应叹攻克的第一关到底是白华门。如果说若白华门守住了,修真界与民间未必会生灵涂炭成那般模样,倒也可以,只是牵强。也许诸门派也认为这件事非同小可,牵扯到他们的利益了,故而过来一瞧。不过我看,他们还真是就想看热闹。十年前不知居安思危,就算被燕应叹打得头都掉了,和平了这么些年,我看他们也依旧学不会。”
“哎,事情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此战打得辛苦,外加白华门被灭门,他们若是真心关心,过来一探也未尝不可。”唐云意说着话,眼睛还巴巴地盯着廖岑寒手里的瓜子,终于忍无可忍跳过来,熟门熟路地往他掌心里胡乱一抓,“见者有份,给我点儿。”
廖岑寒笑道:“这玩意儿你也抢?”
“你出门前能做这么些小手脚,就没工夫通知我也带点吃的,”唐云意倒打一耙,“大师兄这样,你也这样。”
“怪我?可不能怪我。这东西得你自己想着,你要是没这脑子,我总提醒有什么用?”
廖岑寒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包来塞到唐云意手中,瞅见他困惑的眼神,努努嘴:“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不过唐云意,你得给我发誓你不能用这玩意儿干坏事,去勾搭师姐师妹也不行,听到没有?”
唐云意先是一愣,紧接着下意识笑了一下:“哎你还真——”但随即便笑不出来了。
笑不出来,实在是笑不出来。尽管这东西的确不是什么珍贵玩意儿,只是一面镜子而已,甚至边角斑驳镜面已然被涂花,跟君守月那一张从山脚下花几串银钱买来的金粉铜镜比都无法比,但对于他来说,此镜或许比手上所能拿到的任何宝藏都令他更为紧张。
这个东西也很稀疏平常,民间一般叫它“真心镜”,顾名思义,便是据说摸着镜子询问是非便能得到真相的镜子。二十年前曾经在天下风靡,人人手中都差不多有一个,掀起了一阵“寻求真相”热潮。可惜,是假的。
至少到目前,修真界和魔教还都没出现过有这种功效的玩意儿,最初几个所谓的证实者后来也被证明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只是正巧所问的一连串全被它蒙了个准罢了。
但后来被戳穿的过程也十分让人哭笑不得:在这“真心镜”在修真界和民间掀起难以想象的波浪时,有几位修真界前辈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看法,不与他人同流。他们对这项“工艺”始终抱有怀疑态度,更何况做出“真心镜”的人一直没有确定身份,无人知道究竟是谁先制作出来的这样的神器,这边是最蹊跷的。
按理来说,若“真心镜”当真可以百测百灵,此人决计已有了受到天下众人追捧的权力,仅仅只是出一场面解释一下制作真心镜的过程,估计就能拿到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可他却又为何没有出现?
此好事者从来没有表明过身份,甚至将整个修真界都翻过来了,也没窥得其中一抹类似影子,便叫这些坚持自我的修真界前辈愈加确信自己的看法。而做出驳斥也非常简单——一位男性修真者站立镜前,按照他人常用的方法,对着镜子轻轻吹了一口气,随后询问:
我是男的吗?
镜子一动不动。
在“真心镜”的谎言还未被戳穿之前,人们都说只要镜子亮了,便代表着“肯定”。若是没亮自然便是否定。而此刻一动不动,也绝对没有任何突然跳起来舞着红绸扭一段秧歌以做回答的可能,那么回答便是:
不是。
当即全场寂静。人人盯着镜子目光未有转移,宛如在捉奸,如果镜子也有灵魂,指不定碰见这样的目光早就现场长出两条腿跑了。
修真者轻轻咳嗽了一声,扶着镜子边缘,又轻轻擦了擦,吹一口气,再度问道:
我是女的吗?
镜子亮了。
“真心镜”是一个谎言的消息再度传遍四海八荒。而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人人都仿佛受了这世上最无可饶恕的骗,仿佛陷入了某种完全无法被原谅的罪恶,纷纷将真心镜抛至郊外,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它都曾是每个家庭所必不可少的东西,连嫁女儿都要看看对方家里有没有“真心镜”,以此来测对方对于这段婚姻的真情程度。
诚然,这一重大消息一被放出去,无数曾在那段时间成了亲的家庭都炸开了锅。妻子怀疑丈夫,相公怀疑娘子,岳父抓着扫帚要去揍女婿,而公公则责令儿媳跪在祖宗祠堂面前发誓自己对待丈夫绝对忠诚——而不巧的是由于对于真心镜的绝对崇拜,有太多的人都一窝蜂的扎在那一段时间内成婚。一时间人心惶惶,比敌军屠城时要更甚。或许这也导致了某种天下大乱也说不定。
而这一切,全是由于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题所致,追寻真相的路被彻底切断,而所谓随机的真相在人们全然无法接受的前提下被骤然爆出。这位先生揭露了真相,但却很聪明地并没有再过多出现在众人面前,要知道,掀开遮羞布的人似乎总不会如他所想那样受到如何的拥戴——但柳轻绮某次上课给他们讲八卦的时候,曾经提过一嘴,他说这人也未必是因为做了第一个冤大头而选择退隐,其身上还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经历便是,这位敢为天下先的修真者是有道侣的。
我们总不能苛求一个向往、追寻真挚爱情的人在感情里必须做到绝对的理智吧。他的道侣非常爱他,而她也渴求从他这里得到相同的爱:以下的事情就不必再过多赘述了。
不过唐云意尚且对此事犹有疑问:“可如果万一他真的不是个男的呢?”
彼时,大师兄安静了一瞬,二师兄安静了一瞬,小师妹安静了一瞬。唐云意立马就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子。一转头,方濯托着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廖岑寒倒是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若有所指地说:“是啊,万一他不是男也不是女,而是一张桌子呢?”
但总之,无论如何,真心镜是假的。可这玩意儿到底曾经风靡过四海,修真界也曾经被这样的谎言狠狠骗了一笔,各大门派里有那么几个也是常事。唐云意所向廖岑寒求的便是这面镜子,他去找廖岑寒纯粹是因为大师兄和师尊都不在——不然有这俩镇守,哪里轮得着廖岑寒做他唐云意的“引路人”?
廖岑寒没有当大哥的瘾,但他现在深陷爱情,春风得意,非常喜欢别人依赖他。当即大手一挥,答应要替他去借,结果转头便忘了,一忘便是一月。
而至于为什么唐云意自己不去借,原因也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