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才真正理解了此句话的含义: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原先认为叶云盏已经足够厉害了,自知在他上还有个解淮,但两人实力相近,几乎不分上下。
而此刻这一凌驾于振鹭山目前最高战力的存在终于出现了:复道剑令狐千眠,手指只是轻推了一下剑鞘,甚至连剑身都未曾来得及闪过一道阳光,周身便猛然爆开一阵剑气,方濯双手执伐檀,压根没有功夫抬剑挡上一挡,便被这股剑气当面扑上,后退数步,险些被掀翻在地。
所幸他反应还算快,伐檀骤然出鞘,噗的一声往地上一插,生生挡了翻倒的态势。而面前凌香绵像是笑了一下,一抬手将复道剑随手丢到一侧,两手空空负于身后,笑道:
“小子,我让你两只手,你若能碰到我一下,此战便算你赢,如何?”
方濯虽然知道若他这样做,自己恐怕根本就不能近身,可闻言却还是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师公难道……不用剑?”
“用,”凌香绵道,“但是还不需用到复道。”
他两根粗炭似的眉毛往上一挑,一只脚向后移了一移,侧身而对,便已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方濯对自己的实力有数,他跟林樊打打还行,与叶云盏也尚有战力,对上凌香绵那就是想也别想,师公给他放了水那他就受着,他比谁都要明白凌香绵这水放得还不够,绝对不够——
伐檀剑柄的花纹被手指摩挲半晌,握着剑的手张开又握紧,还没攻上,掌心却已涔涔流了汗,他伏低身,目光顺着凌香绵全身谨慎地打量一圈,忽的纵身提气,剑锋似一道凛风,人在瞬间已逼近凌香绵面前,直冲他的眉心便纵劈而下。
凌香绵站立原地,动也未动。只窥得他这一剑,眉宇稍稍动了些许,奇道:“你没修习观微剑法?”
方濯神经紧绷,听到了,但是没工夫回话。只是剑锋即将逼近瞬间,凌香绵背后便骤然显出一把灵息凝成的利剑,噗一下撞上他的肩膀,连刺着他后退数步,剑锋抵挡刹那,竟然能听到刀剑碰撞的声音,顺着耳廓密密往心里钻去,震得他浑身上下一阵发麻。
好在凌香绵也没打算欺负人,见此剑将方濯逼退,便不再追击,有神智似的乖乖飞回他身边,在擦肩瞬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方濯握着剑,直起身来,问道:“师公如何得知?”
凌香绵微微一笑:“你这剑法再熟悉不过,分明是振鹭山人人都会修习的那一套。观微剑法起手式绝不如此,因为观微剑过于沉重,谁若要拎着观微剑先去攻击头上脉门,谁便是这世上最蠢的猪。”
方濯粗率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在他记忆中寥寥的柳轻绮出剑场景中,很少起手便“扬剑”这个动作。但问题是他也没怎么看过他主动出击,更多的是人家打了过来,他一横剑先挡下,此前还得先在掌心转个花儿。
他从没修习过观微剑法,凌香绵说的自然是对的,一眼便能看破对方所属何门何派,这是何等的博闻强记,又对剑法有如何深刻的理解。
但问题是这样的起手式几乎振鹭山所有人都修习过,就算是入了内门有了自己特殊的剑法,可也人人都能实现本门绝学和基础剑法之间的转换。凌香绵能一眼看出此剑师承何处他能理解,可却以此便推断他没修习过观微剑法,便是方濯所难以想清的了。
他求知心甚重,有问题就要问,凌香绵却摆摆手避过这一问题,笑着说道:
“再来。小方少侠,我可没给你规定次数,如果你愿意,便可以在这里耗一天,只要你能碰到我。”
方濯还在思索的焦灼的心立即就兴奋起来。他一眯眼,笑容几乎掩不住,大声道:“好!”
凌香绵说到做到,说与他在这耗一天,半个上午过去了,竟然真的毫无怨言。而方濯自然也是一招未及,次次无功而返——甚至那把一抬头便能逼退他的灵剑算算只出现了两次,凌香绵整个人滑得跟泥鳅似的,他的剑锋刺向左方,凌香绵便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右方,抬手欲横劈而过拦住他的去路,分明瞧着已然贴近了他的衣摆,可却屡屡扑个空,穿梭而过,只能斩断一层风。
方濯愈向前,便愈退后,凌香绵似乎总有千种万种的方式让他无法近身,身形虚幻如魂魄,每次都是状若要碰到,可却终于只能劳而无功。也亏得他年轻,经得起折腾,半个上午过去,太阳正照着身后,已是一片汗湿。而凌香绵再从容不过,甚至连一分粗气也不喘,两手依旧背在身后,只是袖口掀了一半,是一阵微风吹过的缘故。
再说方濯,此种感觉当真是此生独有。他与很多人都交过手,但大部分都有武器,与剑、刀、鞭等皆有过交流,但唯有这两手空空似坠入“虚空”,比他少一分攻击性,却并不落入下风。
分明两手都没有执剑,复道还大头朝下栽在另一边呢,方濯却屡屡感觉自己的剑锋总被哪一柄无形的剑挡住,噼啪声响不绝于耳,可转头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剑刃究竟在何方,貌似幻觉,被当胸一击,退出数步,才惊觉这竟然是真实的。
与此同时,凌香绵老大爷似的背着手,在面前胡乱走了两步,声音无半分变化,笑嘻嘻地说:“好,再多来一招,我便又能多晓得一招。你纵劈学振鹭,突刺学倾天,还有横切竟然好似师出灵台门,有意思,真有意思。”
方濯擦一把汗,深吸一口气,笑道:“师尊不教,弟子斗胆自己多学了几册书,这都被师公看出来了。”
“看出何家招式不难,剑谱虽千变万化,但底色不过那么两道,”凌香绵道,“只不过你能将它们都揉成一册,也是个人才。很多弟子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想着多读几家之言,便能让自己的剑法再上一层。殊不知模仿是最容易学杂的,还会伤及自己过往剑法根基,你倒是个特殊例子,乱七八糟的招式揉在一起,竟然还井井有条,是我小看你了。”
方濯的裤子都几乎被汗黏在了腿上,抬一下都觉得黏糊。闻言却倏地一抬头,人还喘着,却骤然笑开:“真的?”
经过半个上午的缠斗,他的手臂已经累得很难再抬起来。凌香绵也看出他此刻体力已然不足,主动暂且结束邀约,过去拍了拍方濯的肩膀,牵着他到门口坐下,顺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他,口中道:
“其实我早听过你的大名,你方少侠在那年英雄擂上堪称一战成名,虽然他们都不愿承认,但你的名号其实早在各大门派里就叫开了。人家奇的也不是别的,其实就是你那莫名其妙的剑法。甚至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真真切切的百家之谈,变化颇多,让人捉不住规律,自然胜时居多,只不过你应当也发觉了,凡事均有涉猎,便难免浅尝辄止。与同实力的对决,你必胜无疑,可但凡此人实力较你更强一分,你便赢得很艰难。”
方濯擦着汗的手顿了一顿,微微低眉:“师公说的是。”
凌香绵听他说话,就立即又好奇起来了:“不是,你师尊真一点没教你?凭你的天资,若真能修习观微剑法,这一辈弟子便应当没几个人能胜过你了,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不教?”
“我师尊……我师尊说他也不会观微剑法,”方濯吞吞吐吐,不知是否应当全盘托出,只不过他有前科,稍稍撒一点谎凌香绵就能看出,便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说,“他说观微剑法太凶,师祖原本打算等他及冠后再教,可谁能想到……”
“哦——”凌香绵拉长了声音,“那是我的疏忽。我竟不知道柳一枕是这样想的。”
方濯假装专心擦汗,不敢回应他的话。凌香绵看起来并不在乎柳一枕此人在修真界的风评如何,但却同时又仿佛展现出对他的避讳,每次提到他,草草两句就转换了话题。方濯自然警觉,柳一枕对他来说是师祖,可对凌香绵来说就是师兄弟。弟子少提柳一枕,或者还说是“死者为大”,而凌香绵避开有关柳一枕的话题,也许理由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他正想着,肩膀突然一紧。凌香绵一展手臂,大大咧咧一把搂住他,方濯登时便感觉他的衣服和脖子都黏在了一起,怎么分也分不开,黏黏糊糊得难受的要命。凌香绵却全然不管,只在耳边问他:
“那你拜入你师尊门下后,都是怎么练剑的?”
方濯整个人呆瓜一样不做变通:“就是寻常的……挥剑,打木桩,对战。”
凌香绵意味不明地笑笑:“就这样啊。”
方濯很谨慎:“……还能怎样吗?”
凌香绵分他一眼,将他放开,嘴巴嘟囔了一句“叶云盏说他疼你我还不信”,蹬开腿伸长双臂抻了一下,道:“我跟你说说他是怎么练的。”
一到有关柳轻绮的事儿,方濯就来劲了。当即胳膊不酸眼睛也不疼,连汗都似乎停止了流淌,啪地一下直起身。
这世上可能没有谁能比他还想知道他师尊年少时的事儿了。这人分明也有过那些年岁,但种种原因压得它们从不能重现天日,搞得他好像出生时就这么大、连那点儿皮孩子的过往都像是话本里的杜撰,让人对不上脸。
而眼前这位可是真切经历过“那段时光”的前辈,方濯不吝啬自己所有的信任交付于他。当即正襟危坐,竟至大气不敢出,凌香绵却用手撑住台阶,伸长腿晃晃脚,盯着自己的鞋履看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漫不经心般说:
“我可不是心血来潮给你讲故事啊。你要是有这魄力,你也这么练,其实真的是,练完后,甭管什么灵息魔息这个那个息,连着练它三个月,就算是王八把气息充你身体里你都能用。”
方濯一口气哽喉咙里,又缓缓吐出来:“您说。”
凌香绵顺手一指东山门内:“其实也不复杂,就在那里头。不知道叶云盏现在把它放哪儿了啊,你可以找他去要要试试。就是几块木板,大概一面墙那么大,上面是一整篇振鹭山门规。”
方濯道:“刻上去的?”
“是的,”凌香绵道,“他俩用剑刻上去的。”
方濯呼吸稍稍一窒。凌香绵说道:“你师尊和云盏一起练的。要么他俩好么,早年有这交情就是不一样。”
“方法很简单的,就是放一块木板,从开始厚一点,或者开始用墙也行,选定你要选的那块,然后站开几尺,用剑开始刻,要在多少多少时间内刻完一整篇门规,还要保证字不错、句不断、木板不裂。成一次,就打薄一次,直到最后木板唯有一张纸那样厚,轻轻一折就能掰断,但你的剑要在上面行云流水过一整篇门规,依旧要字不错、句不断、木板不裂。这样第一关才算过。”
“随后,再准备一块你第一次练的时候用的那样厚的木板,背过身倒刻,依旧是那三点要求。一次次打薄木板,这关闯过,便安排人与之对战,一边对战一边刻,若木板在对战或是镌刻中有损毁,便重新换一块,依然渐次打薄,待到什么时候你与对面人对战时亦能分心在身后刻出一块完美无损的门规,便可告一段落,扔剑玩去了。”
凌香绵言语至此,略有沉默,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似的,稍一莞尔:“这又让我想起来云盏小时候,从小脾气就爆,到底控制不好力度,刻一笔就劈烂一块木板,气得直哭,还屡次放话不练了、要下山回家去,那时候竟然是阿绮比他更冷静些,不过最初几日难见成效,当然也急,再加上一日日重复这样的动作实在太痛苦了,两个人那时候几近疯癫,凑在一起原本说话还好好的,结果不知怎的就开始哭,可把我乐得不行。不过现在也没得见了。”
方濯抿抿嘴唇,感到喉咙一阵干。凌香绵描述的场景很好笑,可他却笑不出来。他干巴巴地说:“师叔,师叔也是……”
凌香绵道:“是呀。你师叔他天赋异禀,自然无可辩驳。他算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人了,不过只有天分也没用,他要是半途放弃了,也绝对没有今日成就。世人只看到他天赋如此恼人,却也不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若他这样的天赋送予别人,同时告知他要这样练下来,你认为那人还会羡慕云盏今日成就吗?他是有天分不错,可意志也要超于常人。不过一只漂亮花瓶,只在幼时曾成过传奇,长大后便泯然众人了,那这样的天分又有什么用呢?”
“我虽然是他师父,但他如今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凌香绵微微笑一笑,撑着手往后倒了倒,就势躺在台阶上,两手交叠垫在脑后,二郎腿一翘,只瞧着天空,带着笑意喃喃道,“我只希望若有一日他能名扬天下,当人们都夸赞他的天分的时候,也能知道他在背后做的那些事。不然,我可真替我这小徒弟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