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的胳膊养了两三天,便褪去了疼痛,重新生龙活虎起来。而也正如他所说,这种伤根本不算什么,顶多就是有点影响吃饭写字,真当用剑的时候,他倒是又像是忘了疼痛,一往直前。叶云盏往观微门跑了好几次,还沉浸在“险些把师侄胳膊给打断”的阴影中,可巧几乎他每次来,方濯的屋子里都有人。
其他还好,只是普通师兄弟,他便当头一脚踹进去,大大咧咧地一把揽过方濯,笑嘻嘻地问他今日感觉如何。可若是柳轻绮在便完全不是这样了,他欺软怕硬第一等人物,抱着胳膊瑟瑟缩缩地等在外面,好不可怜,得等到柳轻绮老神在在地从里头跨出来了,给他一眼,他才敢站起身来,嗫嚅道:
“师兄。”
柳轻绮看他这样,也又好笑又无奈:“在这儿站着干嘛?来了就进去,你师兄又不是阎王。”
叶云盏从不小心伤到方濯后便一直垂头丧气:“我,我这不是怕你……”
话音至此,便渐渐隐入尘埃,头也越说越低,深深地埋下去。柳轻绮看着他,颇为无奈地嗤笑一声。他叹口气,拍拍叶云盏的肩膀,示意他进去。但步子还没跨出去,便突然听到叶云盏在身后开了口。
“师兄。”
叶云盏说。声音挺清晰,似乎也挺平静,但柳轻绮也依旧只当他委屈:“放心吧,不怪你。阿濯都不怪你。”
他声音温和,语调已平下,听不出有任何怒意。叶云盏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与他的笑容完全不符的。
他轻声说:“师兄,你真的挺宠爱他的。”
柳轻绮脚步一顿。叶云盏声音很轻,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阵风,这对于以往常常咋咋呼呼的他来说甚至是一次难得的新奇体验:“我知道你人好,你对谁都好。我以前受伤的时候你也会这样守着我、照顾我,那时候我便感觉你就是我最好的师兄,是我最亲近的亲人。”
“但是你那样好,我也从来没见过,你对伤到我的人露出那种眼神。”
叶云盏摸摸鼻子,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声,但再抬头时,眼神便已有了些许诡谲的微秘,还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承认,这些事是我做得不好,也是我做得不对。当时叫阿濯替我试阵,是因为真的在整个内门找不出第二个了。他实力强,身手漂亮,临场应变能力在全山也排得上前三,而且我对他的具体能力也相对了解更多一些,故而,他便是最好的选择。”
“但当时由于我的疏忽,让阿濯走火入魔,这我也很愧疚。当时我看到他那种情形,我非常害怕,还好有你在一边,才没让我闯下大祸。”
“可师兄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没有跟着你把阿濯送回观微门吗?”
柳轻绮掀起眼皮,靠在门上,默不作声地看他。叶云盏说:“因为我害怕。我怕死了。师兄咱俩认识二十几年,你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那是第一次。”
“而前两天,是第二次。”
叶云盏轻笑一声,目光投递到他的脸上,轻轻动一动,便变得有些悠远。
“我知道如果我跟你解释这件事情其实并非我所愿,你也会相信。甚至我不说你都会明白,我知道你不怪我,因为那只是个意外。”
“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总感觉我过去了就要被你砍成两半。师兄,后来安之和易宁不敢当着你的面来找阿濯也是因为一样,他们来找过我,说根本就不敢见你,因为感觉你仍在怪他们,并且看起来一点解释也不听。”
“你是这样的人吗师兄?你肯定不是,”叶云盏笑了,“但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师兄,你真的有变化。”
柳轻绮微微一笑:“这变化若是好的,我便认了。”
“自然是好的,”叶云盏说,“这小子招人喜欢,你倾向他……哼,那自然。不过我更清楚你,师兄。”
两人四目相对。叶云盏神色平静,但眼神已微微有些动荡。他轻低着眉头,唇角却勾上一抹笑意,像暖春时山脚回温的泉水,卷过寒冬的末尾,在村落尽头似小山般攀起,又被春风拂落:
“你能带着他赶这么久的路,我知道你辛苦。师兄我帮不上你,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我挺愧疚的师兄,但我也不能做什么,也就只好在现在跟你说——”
“欢迎回家。”
叶云盏蓦地一笑。
“外面总没有家里好,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别走了,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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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绮明白叶云盏在说什么。虽然他驴唇不对马嘴,前后逻辑也像是被生生塞了三口馒头那样噎得慌,但他明白,且非常明白。
叶云盏对他的怕是方方面面的。他怕他怪罪上自己,也怕他误解自己的意思,同时还害怕他在外面遭到危险,也怕他再也回不来。
而这样的恐惧告诉方濯,他或许会表示理解,但绝对不能感同身受。
也许曾经如此般走出山门便可能再也无法回来的日子过得太多了,竟在多年后又令在座诸人受到了反噬。柳轻绮自然不可能再也不下山,也当然没有“回来了就不再走了”一说,但他明白叶云盏是什么意思。
他能带着方濯跑这么远的路,甚至可以拖着一个人还能在数人追杀中活下来,那便说明,他有活着的能力,也有活着的资本。
叶云盏是在暗暗提点他。也在悄悄提醒他正视,他这样拼死地杀出重围,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轻绮没给他什么回应。他明白,但习惯了装傻。所幸叶云盏也习惯了他装傻,如果真的从他口中听到什么誓言,说不定他也会吓得半途就厥过去,缩头缩脑地进了观微门,一见到方濯就本性暴露,啪一下拍上他的后背,差点给人把胆汁拍出来。
方濯没什么大事,胳膊脱臼了,养两三天就不疼了。几天后照样活蹦乱跳,比没伤的时候还要活跃,动作一能畅通无阻了,便一下子跳起来,操着剑跑到东山门去,好巧不巧在门口碰上了凌香绵。
此事也是值得一品的。方濯这么火急火燎地赶来就是怕他走了,而到了一看,却见此人躺在一只躺椅上,正靠在门口老神在在地晒太阳。
脸上依旧是那张皱皱巴巴的糙汉脸,胡子茂密如草木,拔一把下来都能塞灶台里充当茅草,翘着二郎腿躺在躺椅上,仰面晃个不停,还一个劲儿地哼歌,唱得还挺好听,听着他的小曲儿,完全想不到发出这动静的竟然长这样。
他没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形,方濯老远就看见了他,不由缓了脚步。凌香绵闭着眼睛,晃来晃去,声音却带着笑传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走。”
方濯也不再犹豫,两步走到凌香绵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冲着他干脆行一礼,低头道:
“弟子方濯,斗胆请师公在离山前传授剑招!”
凌香绵依旧没掀眼皮,手指却落在扶手上轻轻扣了扣,笑道:“我有什么可教?我可没得教,你是观微门下的弟子,却要来学习东山剑法,此事是否合理?”
方濯道:“弟子并不求师公传授东山剑法,而只求师公愿意指点一二。”
“这种事,谁都能做,现在的灵台倾天雁然,乃至你师尊,”凌香绵顿一顿,“或者叶云盏,他也勉强可以吧。能做你师父的海了去了,随便抓一个便是。不必非得是我。”
“山上的确很多高手,其境界也是弟子一生所难及的。但复道剑只有一个,且此生也只能有一个。”
方濯跪在地上,说到这儿却抬起头看他,不出意料正对上凌香绵的目光,这人从躺椅上撑起了一点,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方濯也不含糊,见凌香绵转头,便当即抓住机会,膝行两步上前,道:
“师公也知道弟子现今身上发生的变化,若要遗忘,恕难从命。这是弟子的命运,弟子一生便都与它绑在一起,既然成了我的一部分,它就必须派上用场。”
“弟子希望没有机会能用到魔息,但若当真有不可转圜之境地需要它来解围,弟子也希望它可以成为一把剑,而不是一根派不上任何用处的草。”方濯以手伏地,深深一拜,沉声道,“师公曾多与魔族缠斗,斩杀魔族多人,自然也更了解如何与魔息对抗,也更了解魔族如何运用魔息。弟子如今在此恳请师公垂怜,教予弟子一招两招,不至让弟子日后再如此手足无措,不至再让师尊为弟子如此拼命,弟子便已满足了。”
“弟子所求只此一事,恳请师公成全!”
语罢,额头重重磕到地上,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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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道剑”令狐千眠的名号极重,只是从口中轻飘飘吐出来,砸到地上都是一个深坑。长天关的传说现在还在修真界流传,只不过令狐千眠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江湖中,凌香绵的名号也并不那么响亮,只因令狐千眠真的太喜欢换名字了,他只是这几年的这几日里叫凌香绵,很有可能再过几日他就要叫“胡翠翠”之类,一切只看他的心情,如果有人想要追求他,便也只能默默祈祷他的审美不会进一步变得更接地气。
他的名字是飘忽的,人是如山般从未离开修真界的,只可惜若他愿意,人张着眼睛也看不见他的身形,竖着耳朵也听不清他的言语,当然只能由着他扛着剑哈哈大笑擦肩而过,待到恍然回头时,满眼却只有白云青山,人影隐入镜中,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让人分不清虚实。
唯有这柄“复道剑”,在当年对战陆壬子时被拦腰折断,后又送回铸剑堂修复,光亮一新,了却了这段遗憾。复道剑剑如其名,在凌香绵手中发挥了最大的功效,足以回复当年剑道之最辉煌,一剑惊天地,只消轻轻一劈,便仿佛有开山裂水之能。
但传说里的人物,再如何传说,传说外的人也并不知道他到底多强。方濯对他的实力全然无知,仅从那传闻里的“三日血海”中窥得一番复道剑曾经的风姿,肯定没有自己真正对上时要感知得更为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