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和柳轻绮当夜并没有回振鹭山。
尽管事前柳轻绮抵着他的胸口,重复了几遍一定要记着他们至少得回山住这样的话,方濯还是没忍住。只因他从前的的确确曾对柳轻绮说:
“再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表现表现。”
这夜倒是如他所愿,当真让他好好表现了一番。睡下的时候夜已浓重得像一泼墨水,窗外一点声响也没有了,连打更的都听不见。柳轻绮的手终于放开了枕巾,仰躺在窗边,半死不活地拉了被子过来。方濯非常贴心地替他掖好,感觉自己被踹了一脚,力道不重,反倒像挠痒。
身上全是汗,黏黏腻腻一片,活像是绕着山跑了八圈。方濯笑嘻嘻地凑过去,脸还没贴上,就被一只手啪地一下盖上了侧脸,无情地推开。
但人就是这样,只要让他得到了,后面的事就都好说。方濯被柳轻绮踹了一脚、扇了一下,反倒一点也不痛。睡之前缠着柳轻绮问他要不要洗洗,便被人掀开眼皮,扔了个白眼。方濯便十分满足地去打水,回来一看人已经躺在榻上睡得不省人事,遑论什么“回山去睡”。
方濯可真是个好人,睡着了也没事,依旧耐心地给他清理。柳轻绮是真困得不行了,任他怎么折腾也没醒,顶多就是眉毛微微皱一皱,鼻子里闷出两声闷哼。
方濯给他擦完、洗完,又帮着扯被子。柳轻绮麻木不仁,昏迷不醒,方濯也不好叫醒他让他再实现之前的诺言。但至少,他还是很餍足的——柳轻绮是在结束后才睡的,甚至还能有精力骂他两句。方濯觉得很好。诚然,这是之前在青灵山脚下时柳轻绮那不管不顾突然就来的困意所带给他的阴影。
是时,夜深露重,唯一轮月亮挂在楼头,但隐隐也有西斜之势。方濯不可谓不卖力,出门的时候胸膛都还在微微起伏,本来也该累了,但却偏偏一点睡意也没有。睡不着,他便索性撑起头来,悄悄趴在柳轻绮旁边数他的睫毛。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幼稚的行径,要是这人醒着非得嘲笑他一番不可——按他的话来说,就是与其来做这些事,不如趁着他睡觉的时候去帮他把房子翻新了,这样当他醒来时还能高兴地夸他两句。但有时候无意义的事便是最有意义的。而不幸的是,方濯喜爱这种“无意义的意义”。
这一夜过得喧嚣又寂静。方濯睡得那样晚,可醒得却意外的还是比柳轻绮早。也或者可以说这人比他醒得的确更早些,不过醒是醒,前头还有个“清”没加上。他便将自己缩在被子里,一直盯着房梁发呆。方濯醒来后不久,便发现他慢慢睁开了眼睛。随后将被子往脖子处掖了掖,在里头不知道怎的抻了一下,懒洋洋地说: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方濯刚醒,也加不上“清”这个字。他昏昏沉沉地伸出手臂,胡乱摸到身旁的人,把他往怀里揽了揽。脑袋里像是有几千多花都在飞跃、飘散,躺了一会儿,眼睛便不由闭上了。但嘴巴却也没过脑:“你嗓子好哑。是不是冻着了?”
柳轻绮像是“哼”了一声。方濯等半天没等到他回话,倒忽的觉得身上一热,强撑开眼皮看他一眼,却见此人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一条手臂搭着他,又睡着了。
就这样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磨磨蹭蹭便到了日上三竿。或许年轻那么三四岁真的有效,方濯熬了半夜,但只要说醒,便照旧精神焕发。
但已经这个点了,说吃早饭也不现实,于是方濯尝试着叫起柳轻绮,问他要不要用午膳。
柳轻绮搂着被子,靠在床头,半死不活地看他一眼,摇摇头。
“回去吃。”
方濯有点无奈:“在山下不行?”
“掌门师兄今日一定会来找我的,”柳轻绮的眼皮已经慢慢磕上,头顶着床帐,摸向衣服的手也软绵绵得没有力气,“要是让他在观微门看不到我——”
方濯立即接话茬:“你放心。若他问起来,我便说我一大清早便拉着你去了演武场。掌门师叔不会追究的。”
柳轻绮皱起眉毛,用尽全力张开眼,看上去分外疲惫。
“你说我这个样子,站在他面前,是因为刚从演武场回来?我被你揍了?”
方濯一时哽住。他立在榻边,原本还算从容,这会儿却又支支吾吾起来。他是不敢说,可不代表他不敢看。柳轻绮睡得跟个木偶似的的时候他便早把他身上一切都看遍了,心里总想着下次不行、绝对不行,但好似已完全遗忘了他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虽然脸红心跳,但唇角却忍不住牵上一丝笑意。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已变得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可你这个样子,怎么上山?”
“你也知道啊。”
“怪我,全怪我,”方濯笑着跪上榻,亲亲他的脸,“下次一定不了。”
柳轻绮瞪了他一眼。每次起床的时候便是他自己的受难日,今日更甚。撑了两下,还是没起来,只能认命靠在床头等着方濯伺候他。在这之前他和方濯谁也没想到原来他自己也可以有如此“柔弱”之态势,方濯可从来没觉得他好欺负过,尽管没有实践,但不妨碍他依旧认为自己的师尊一剑杀死一只老虎没有问题。可现在的情境便是只要他胆敢踏入山林一步,老虎就能给他吃了,方濯一点也不敢懈怠,正要下楼去买饭,却被柳轻绮一把扯住,指指窗口:
“跳出去。”
方濯微微缩了缩脖子。柳轻绮也是很烦自己这哑嗓子,又或不想说太多话,只是指指门外,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这一下,方濯便明了。他是在说白华门。明显沈长梦并没有放弃,而凌香绵昨日也说了,路上碰到不少白华门绕着圈的弟子都被他打晕了,柳轻绮最开始没有选择直接带他回家真是这段逃亡路上最明智的抉择——而昨夜他瞅见他们,虽然也有点紧张,但柳轻绮拉着他跑得贼快,说不定压根没被人发现,心情还算平静。这会儿可就不一样了,光天化日之下,白华门的脑子估计都能进行一番洗礼,绝没有晚上那么好糊弄。于是当即便心思一动,灵光一闪,冲柳轻绮点点头,很诚恳地笑一笑:
“你放心。”
柳轻绮狐疑地看着他:“你说这话之前我是很放心的。”
方濯笑得更欢了:“你放心,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被他们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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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说到做到。他身手好,从窗户跳出去绝不是问题,同样的爬上来也没什么。只是去时身上非常干净,回来时竟在衣角处沾了一点泥点子,虽然掩盖得很好,但也足以让人起疑。
柳轻绮空出一只挽发的手来,指指他的袍脚:“这是什么?”
“下雨了。”
方濯的笑容看不出来有半分端倪。他讨好地上前来接过柳轻绮的活计,将那一把头发全束在掌心,为的是让柳轻绮转过身别再观察他,但却没逃过一句尖锐的评价:
“和人打架了。”
方濯抿唇一笑。柳轻绮胸口一瘪,像是松了口气:“好好的打什么架,昨晚看起来还是不累。”
方濯心情好极了,刚干了坏事心里舒服得很,回来的路上连哼了一路小调,听到此话竟然也没脸红,只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怎么可能累,我可高兴着呢。”
“高兴个屁,不许高兴了,”柳轻绮道,“再笑一下,这辈子不许踏入观微门。”
他的头发经过一晚的蹂躏,乱到一时梳理不清。方濯握了在掌心,将脸凑过去,直对着柳轻绮傻笑,被人一巴掌拍到脸上也不生气,像朵云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后颈钻,最后闹得柳轻绮无可奈何投了降才肯罢休。
方濯得了逞,也不欲多说这一路的见闻,美滋滋地接着帮他束发。柳轻绮也不客气,端了他小徒弟含辛茹苦带上来的粥和小菜,一掀开食盒顶盖便是一阵清香。他盘起腿,又往后缩了缩,方便方濯在身后一下一下耐心将头发为他梳上去。而他本人则若有所思般,盯着窗外看了一阵,端起粥猛地喝了一大口,鼓在腮帮子里转了两圈,便一口吞下,一声不响。
他收拢起双腿,乖乖端坐。在方濯离开的这段时间,该处理好的早就处理好了。他靠在床头又昏迷了一会儿,便浑浑噩噩地摘了衣服,慢吞吞给自己穿好,只在束发时叫方濯赶了个尾巴。
方濯给他束发,尽心尽力的,一点怨言也没有,而承受者也已经习惯了。柳轻绮最习惯的就是别人伺候他,小时候他师尊伺候他,长大后徒弟伺候他。屋里清清静静的,唯有两人缓慢的呼吸声渐渐交融,柳轻绮吃着吃着饭,眼前便突然有些昏沉恍惚。他抬手一摸,便准确地摸到方濯手腕,轻轻捏了捏。随即一道声音略带哑意传了过来:
“别束了。”
方濯侧头而视:“怎么了?弄疼你了?”
“……”
柳轻绮沉默难语。方濯丝毫不放弃任何机会,见他的手摸过来了,便将它拉在掌心里,就着扣住十指。而在手指交缠的一刻,他才仿佛终于收回了记忆,唇边一圈淡红微微波动。他差点忘了,就在不久前的昨夜,就在这里,在他即将冲破牢笼、摸到钥匙的边缘时,听到有人轻哼一声,像是带着惊慌和隐忍,他也是撑起手臂,任由两人的额发纠在一起,低声问:
“弄疼你了?”
柳轻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落在他后颈的手微微用力,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其意图已经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