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求还没说完,后背就被猛地捶了一拳。这一下痛感也是真实的,方濯始料未及,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他哼了一声,随即肩膀被人抵着推开,目视之际,柳轻绮的表情是显得有些冷淡的。
“哭可以,不要说猪话。”
“我没有——”
“我没说过怪你,我也从来没有怪你,”柳轻绮道,“方濯,如果你对我的了解只是到这个程度,那么接下来你别说我也别说,到此为止,我们可以不必再谈了。”
诚然,有心人也许会发现,他的这一套话术和柳泽槐对他说的有一定的相似性。事实也是如此,柳轻绮面上看着有些冷淡,其实如果方濯抬手去摸他的胸口,便会听到那里怦怦乱跳,紧张得很。他表情紧绷着,心里早就一塌糊涂,比熬烂了的粥还软,真正做到了入口即化,虽然想象起来可能有些恐怖。
可惜方濯深陷恐惧,又被他这一反常态的“划清界限”给吓到,面色一下子惨白。他条件反射般一把抓住柳轻绮的手,好像他立即就要起身离开一样,也不管自己之前是怎么说的了,开口便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柳轻绮再心疼他,见他这一反应,也不由得脸上浮现出两三分无语。这下可好,方濯更慌张了,手指胡乱握来握去,一颗脆弱的心漂泊在云中,观察着柳轻绮的神色,随时准备摔成碎片。
“我不是,”他焦急地说,“我只是——”
最后结局便是,柳轻绮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真心惭愧”,也为他人的忏悔与道歉而感到无所适从,自己不会,于是便悄悄偷了柳泽槐的师,把他对自己说的一通话改变了一下,用到了方濯身上。
要放在以往,方濯说不定便能就此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两人一笑而过便算,此后只当这事儿再也没发生过。可这也算是他判断失误,现在今非昔比,一点小小的神色波动都能让方濯无比紧张,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师尊从此就要和自己割席了,他现在受不得刺激,失去了一切辨别玩笑与色厉内荏的能力。
柳轻绮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回厢房。此时天色尚早,两个人做贼似的绕小路跑回屋子,避开了早起练剑的林樊,也避开了那关得死死的柳泽槐的房门,且叫下人不要吭声,硬是一点消息没往须得知情者那边传,刚拖着这人进屋,方濯的身子便沉沉地压上来,将他推着往墙边一退,泪痕还未干的脸便凑上来,黏黏糊糊地说:
“对不住,我偿还你。”
柳轻绮都不知自己到底是被他气笑还是逗笑的了:“你要怎么偿?”他敲敲他的胸口,“用这儿偿?”
“我后半辈子都给你,你救我一命,我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方濯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剁了去当猪肉卖也行。只要别不要我啊,师尊。你不能不要我啊。”
“你这话有矛盾啊,我把你剁了卖掉,还怎么要你?”
方濯忙不迭说:“没关系,没关系。死在你手下就行。”
“……”
柳轻绮沉思起来。他把这瑟缩无比慌里慌张的孩子停到桌旁,沉默着给他倒了一杯茶,又探了一下他的气息,确信的确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后才松手——
但手指却又被人抓住,攥在掌心,像是要折断,柳轻绮低一下眼睛,方濯便好似被火燎了一下,慌忙放手,但这撤手的动作又使他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杯,啪地一声像窗外抖落一只秋蝉,等到热水溅上小腿时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满眼的瓷片,又是一场小小的祸事。
方濯沉默下来。他神经质般缩手,盯着脚底不动,这清脆的陶瓷碎裂的声响让他仿佛猛地清醒过来,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一阵尴尬。
格外的寂静中,心脏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胸腔,又快又狠,敲得他骨缝里都溢满了淡淡的疼痛,他的手握紧了桌子边缘,想要站起,却又恢复了此前那种绵软无力的态势,整个人便在柳轻绮面前丢盔弃甲,打回原形。
“对不起,师尊……”他嗫嚅道,“我觉得,我想,我可能……”
他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再去睡会儿。”
说着,便扶着桌子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床榻的方向走。但刚踏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了声音。
“等等。”
咔嗒一声,是杯底落到木桌上的声响。随即他听到他温柔的声音终于这般响起:
“阿濯,我不怪你,我也不要你的命,我也不要你偿还什么。你不欠我,我救你,或喜欢你,是我自己情愿。”
“我永远不会因为你到底是谁而对你改变看法……我知道你不会改变你的心意的,从小到大你就是这样。你体内是否有魔息,魔族的血脉究竟占据多少,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这个人是不是健康的,你的心是不是好的。后者我从来很笃信,而前者,现在你还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还会活得越来越好。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我在后院里对你说那句话,不是我的本心。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才好,所以我说的是柳泽槐前两日和我说过的话。若这话让你误会了,那我和你道歉,我从没想过和你划清界限,阿濯,你活着,是最好的,若你死了,今日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咱们已在黄泉相见。”
“你向来明白你要去做什么事的,阿濯,我从来不用去告诉你什么,引导你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你要怎么做,也比我更明白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么好,我为什么会嫌弃你?为什么会要与你割席?从来没有的事,若我曾在所谓道义上有半分挣扎,我在半路就可以将你杀死。”
“但是我没有,阿濯。因为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方濯离他不远。但这时,他却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仿佛身处天边。他温温吞吞地转过身,看到柳轻绮含笑的眼睛。突然,他的脚下绊了一下,幸而扶住桌案才站稳。他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喉头突突的跳,但这回他忍住了。
方濯没问一句话。诸如能让柳轻绮一听就足以犯脑溢血的“真的吗?”之流,他非常聪明的一句没出口。他给柳轻绮留下的,是这样一句话:
“你说你喜欢我?”
“……哇,”柳轻绮说,“宝贝,要不咱还是找个机会看看脑子吧。”
方濯笑了。笑着笑着,他的泪水便噼里啪啦往下落。不过此时与之前不同,他倏地感觉到释然,好似满腔的鲜血都已随着那一只茶盏摔碎在地面,留下的就只有血淋淋的一颗心。只有一颗心,那他还怕什么呢?他完全可以像这只茶杯一样将自己黑暗的过往全部摔碎,更何况这些甚至还不算属于他的——他最在乎的并不在意他的身份,只提醒他时刻注意这一颗心,他是绝对能够做到的,他又在怕什么呢?
当然,这只是方濯在极度的感动下脑袋一热为自己织出的一段治愈谎言。之所以说是“谎言”,是因为这一论断并没有坚持他在一条乐观大道上走下去多久,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事后他还需要更多其他的支住来实现自己身份的再度认同——但是那时,方濯得到了自己迫切渴望着的安抚与答案,非常感动地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
体内是否有他一直深恶痛绝的、仿佛沾染上便从此再也无法洗清自身的魔息也不重要了,他想,重要的只有一事。
柳轻绮不怪他。
他不嫌弃、不愤怒、不在乎。便已够了。
除此之外他还想要什么呢?还想去得到什么呢?
不,已经足够了。什么也没有了。
方濯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地坐回原处,听柳轻绮采访自己对方才那通话的反应。也不是柳轻绮自恋觉得他的演讲实在沁人心脾,而是方濯背对着他,他看不清他的神情,更不知道他是否是真的听下去了:事实证明方濯在听讲方面从不让人操心,他往日非常喜欢害羞,但这会儿实现了超进化,脸不红心不跳,背脊笔直得好像一块门板,眼眶虽然依旧微红,但却认真得几近坚毅: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师尊,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我是谁,我都想和你白头偕老。”
“……”柳轻绮说。
柳轻绮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与方濯彼此注视一阵,在对方终于反应过来要害羞之前移走目光,对着角落呆愣愣地看了半晌,然后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