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他便起了身,要拉着林樊一起出门。林樊确信了他确然是真心,才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随着他的手臂起身,却一瞥柳泽槐憔悴面色,低了目光,轻声说:
“你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别人就不心疼么?”
柳泽槐只急着要赶紧吃完赶紧回来,匆匆往前赶,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樊面色恢复如常,“小师叔几日未用膳,弟子生怕贸然进食会对小师叔身体不利,故而请厨子做了些清淡的,师叔入座后莫要急着吃饭,先喝两口水为好……”
他好不容易将柳泽槐劝出屋子,心里激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柳泽槐便只点头,眼神凝聚,似乎依旧在想着什么。林樊的话成了一串渺远的絮语,在耳边盘旋个不停,柳泽槐边听边敷衍他,脑袋里想着别处,嘴里却顺口道:
“好,好,漂亮,辛苦——”
突然,他停了步子,猛一转头,险些与林樊撞个满怀。林樊赶紧止了步,要听他吩咐,却见柳泽槐一副沉思情态,指了指他,思忖半晌,说道:
“林樊,那个,今日午后,今日午后……不,明日,明日清晨你陪我到许府去一趟。”
林樊怔道:“那,云城那边……”
“那边不用你亲自盯着,让他们都当心点,”柳泽槐铮然道,“你明日就陪我到许府去,我得好好问清楚那老头儿一点问题。”
---
方濯知道柳轻绮面对世俗问题,一直有法子。但却从没想到过法子是这样的。
他抱着剑,亲眼看到柳轻绮用一张让狗来画狗都能比他画的好的剑帖从钱庄那边威逼利诱换了四百九十九两银子,然后拖着这甜蜜的负担奔赴下一个钱庄,又给存了进去。
折腾半天,最终也只给自己留了九十九两。后来又觉得太重,悍然再送回去五十两,留了四十九两在身上,好一通挥霍。
方濯被他拉到酒楼里昏天暗地,又借着酒劲跑到铺子里给他买了两身新衣服。柳轻绮虽然画功难以评价,但是审美还是可以的。再加上铺子里的伙计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夸得方濯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平素那些语言技巧全部消磨细碎,随风而去。
问题是只他夸也没什么,人家的本职工作么,可偏偏就有人过来抢他的活计,柳轻绮坐不住,也夸。一看他换上便啪啪在旁边拍巴掌,左右纷飞好似一只犯了病的粉蝴蝶。一通夸耀下来,说得天花乱坠,柳轻绮简直要和人家店面伙计抢生意,一看方濯换好便一个健步上前,拉着好一通吹,最后将钱往桌上一甩,甩出了颇有万贯家财的千丈豪气:
“来,都给我包了!”
“哎,公子出手果然阔绰!”店伙计一下子碰上这样的大单子,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给他包起来,又倾情向他推荐旁边的裁缝铺,询问他是否需要专门定制衣物。柳轻绮挥挥手,眼睛还黏在方濯身上下不来,欣然道:
“不了,我们就是在这儿落落脚,没那时间做衣服。”
“原来如此,那可惜了,”店伙计笑道,“咱们云城繁华,这衣服做得也好,最出名的绸缎庄就在咱们这儿了。两位公子这来往匆匆,也实在可惜。”
“走江湖的,身不由己,也没办法的事。”
店伙计道:“是啊,都想好好歇歇,结果都没法子。前几日也有几位公子来了云城,看着仙风道骨的,结果每日就是在街上不停地走,看起来跟咱们这群讨生活的也没什么区别。”
云城的客人?方濯敏锐一闻,当即便与柳轻绮对视一眼。恐怕是来找他们的。
柳轻绮冲他轻轻一掀眉毛。再回头时,人已恢复了原有轻松神色,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啊,有仙缘的和咱们这些没仙缘的不也都一样,同样得为活计奔波。不过听闻修真界近期没什么动静,怎么突然就来云城了?”
“哎,这怎么知道。”店伙计道。他收拾着柜台上的碎布料和软尺,顺口道:“不过咱们这边临着青灵山,听说当年为祸天下的魔尊就是在这儿死的。估计是跟魔教有关。不过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天下太平就活着,天下大乱就跑,魔教来不来的,咱们也不能决定,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活着算了。”
他说得平静,甚至称得上从容自在,方濯听在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铺子内的空气自然而然有些冷落下来,柳轻绮轻咳一声,笑着应和了他,有意转过话题,便一扯店伙计,示意他看方濯。
“算了,不说了,能活一日是一日,”他指指方濯,眼中分明包含几分自豪与格外激动的情绪,“来,你看我徒弟好不好看?”
店伙计非常捧场:“好看啊,当然好看啊!看公子这身量,这气度,百年难得一见,说声天人下凡都不过分!”
柳轻绮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仰天大笑。他拍拍店伙计的肩膀,高高兴兴地让他不用找了,一抬手搂住方濯的肩,口中啧个不停,神色极其迷醉。
“还得是我啊,”他得意万分,“还得是我了解你啊。”
“当然是你,自然是你,”方濯耳朵红得简直发烫,微侧了脸,小心翼翼地看他,“就是完全没想到,我得有多不好意思。”
“夸你呢。”
“也不用这么夸……”
两人在那嘟嘟囔囔说几句,方濯微小的反抗完全没有给柳轻绮一点教训,他依旧非常满意自己小徒弟的容貌身段,并且颇以为荣。如果这儿是在振鹭山,方濯全然不怀疑柳轻绮会扯着他到内外门都溜一圈。
方濯本来与他讨论讨论这店伙计透露的境况,谁料柳轻绮根本不给他机会。他说这个,夸那个,左右顾而言其他,分毫不对方才的对话有什么回望的打算。
方濯忍着忍着,却想尽办法都无法脱离此种微妙情感的牵引——有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触摸的肌肤一同滚烫,一转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苍白的侧脸和湿润的唇瓣,方濯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心虚地转了眼,不敢再看。
柳轻绮却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状。他笑嘻嘻地凑上去,揽着方濯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想亲呐?”
方濯故作冷静:“没有。”
“你得承认有,有才能说明为师的魅力依旧不减,”柳轻绮道,“有没有?有没有?”
说着话,人还一个劲儿地往面前蹭。方濯偷眼迅速一瞥,耳朵的红色便往脸上爬了爬。
现在他不同以往,一点儿也清净不下来。一看到柳轻绮就能回想到那夜,想到他像谎言、又像真心的一声急喘,一段絮语。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般奇怪,一夜过后,仅仅只是抵足而眠的一段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顺水推舟的夜晚,却好像突然打开了他的心脏,解开了命运的锁扣。他没法清净、没法平和以待了。很多事情都会勾起他的回忆,激起他的心绪,形成一股貌似心猿意马般的浪潮,将他再度带回那湿热又沉醉的一夜秋风中去。
他嘴上不说,眼睛却偷偷盯着那张嘴唇,人已悄悄陷回到昨夜迷离。他不是急色之人,甚至在昨夜之前,一次简单的对话都能让他沉浸在幸福的角落,直到今晨才发现这些不过只是幼童的游戏,与这亲密的亲吻和情爱的交流完全没有可比性。他以前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实践过,此刻却已被打开了一扇大门,从无知到食髓知味,不过只是几个时辰。
方濯一声不吭,任由柳轻绮玩笑他、捉弄他。他的目光在那双含笑的眼睛和湿润的嘴唇间来回游移,手掌明明落在他的肩膀上,推着他往前走,却好似落在了眉心,仿佛带着亲昵与怜爱,轻轻一戳。
柳轻绮在和他说话,嘴唇一开一合。他能听得见,也能因为这些毫不掩饰的逗弄而心起波澜,脑中却始终盘旋着昨夜,这张嘴唇或是催他,或是骂他,或是喊着他的名字,掺杂着另外的令人面红耳赤的言语。方濯舌根轻动,突然感到一阵口干。他的视线终于凝聚下来,牢牢地落在柳轻绮脸上,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腰,闪到附近一条小巷子里,抵住他在墙边,嘴唇含着一口火热的气息,当即便要深深吻下——
肩膀却突然一痛。柳轻绮毫不留情地化掌为指,点了他的穴位,一把把他推开几步。他拍拍手,看了方濯一眼,眼中不无得意,神色却很了然:
“就知道你想耍流氓。老子这是考验你呢。”
方濯的后背猛地撞到墙上,连带着脑袋都一震,欲哭无泪。他凑上前去拉住柳轻绮,趁着没人瞧见这条街巷,从背后抱住他,紧贴着柳轻绮的侧脸,小声哀求道:
“亲一下,就亲一下嘛……”
柳轻绮心如钢铁:“休想。”
方濯被他的冷漠难受得悲伤四溢。他尽力用手臂捆住柳轻绮不让他走出巷子,以一颗泫然欲泣的心尝试着打动他:“求你了,就亲一下,只亲一下,其他的什么也不干……你不能——”
“提上裤子不认人”这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于还是没敢说出来。
柳轻绮困在他的双臂间,微微后仰,谨慎地看他:“你还想干什么?”
方濯装哑巴,不吭气,推推搡搡地要把他往巷子里攘,柳轻绮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他还存着逗着他玩的心思,装作一定要往外走,方濯一下急了,手上用了力,猛地扣住他的肩膀,往下头一扯,还没来得及说话,怀里人却突然转了身,拽住他的手腕,一股大力推着他往里走了走。
他还在愣怔的一刻,柳轻绮便已揽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嘴唇用力亲了一口,接着按着他的后脑不让他抬头,低声道:
“别往外看。”
方濯如何的心声在这一刻也被无限蔓延。他猛地清醒过来,将头尽可能地低下,从柳轻绮的肩膀边缘窥得巷外大街正应了那店伙计的话,一队衣着素净、腰悬佩剑的人目视前方,匆匆走过。
柳轻绮的声音在耳侧沉沉回响:“白华门。”
方濯点点头,抬手扣了柳轻绮的腰,在他要放开自己时又紧紧地贴上。他并不是没听到柳轻绮说的话,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必须得如愿一回,不然总被他牵着走。他闭了眼,听到自己灼热的呼吸伴随着胸腔震颤不已,几乎感受到柳轻绮温热的鼻息洒在脸上的感觉。
即将触碰的一瞬,一只手掌却横在中间,生生拦住了去路。方濯一亲亲到他的手心,又震惊又委屈地睁眼,却看到近在咫尺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笑意,低着声音对他说:
“咱们去明光派。”
明光派?
方濯分外沮丧,又不得不听从他的话,叹了口气,拉下他的手掌来:“去那干嘛?就不能给我亲一下?”
“可以,”柳轻绮斩钉截铁地说,“但我要当着肖歧的面亲。”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