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不知道柳轻绮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有那么一瞬,他感到自己身边的空气仿佛也已凝滞。所有的目光中心都凝聚到面前、那个眼神交汇的地方,空无一物,但却又好似拥挤不堪。
柳轻绮保持着侧身的姿势。这代表着他原本打算上平章台,却不知为何突然回了脸。这一眼就撞上燕应叹,看到他的仇敌、他的痼疾,生长在眼前,容色和善、似笑非笑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他没有皱眉,眼神也没有半分波动,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没有如何变化,冷淡的一张面皮下不知藏着懵然还是已然看淡的冰凉,甚至在燕应叹起身时,他都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眼神随之往上移了移,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来取走我的东西。”
这话是伴随着一声惊雷一同骤然炸响的。燕应叹并没有回头,但声音却已经响彻了满堂,所有人的争执都瞬间停下,数双眼睛一同投向这一处焦点。他原本还在柳轻绮的椅子上,但下一秒,就已然出现在沈长梦身边,暴雨如同火光映烁,衬着他的脸扭曲如水底暗光,唇边一抹笑容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立于沈长梦身侧,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两手抱于胸前,像模像样地行了礼:
“拜见沈少主——噢,不好意思。”
“现在应该是沈掌门了。”
沈长梦并没有发觉有人临近他身边,闻言骤然回身,风雨剑下意识横于身前。燕应叹笑容蔼然,如看一个经久未见的小辈那样和善,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了,沈掌门还是如此风华正茂——嗯,比十年前多了些稳重,也多了些坚毅,若是你大哥还在,想必一定非常欣慰。”
沈长梦一口牙都要咬碎,眸中杀机一闪,恶狠狠如茶盏当啷落地、碎成一滩:“燕应叹,你还敢来?”
燕应叹道:“我为什么不敢来?沈掌门有约,燕某必然赴约。毕竟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大派,若是就此放了鸽子,岂不是不给掌门面子?”
“曾经”二字他咬得极重。深藏在暴雨中的一双紫黑的眼睛写满愉悦,似乎对自己的语言艺术非常满意。沈长梦后退两步,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喊了句“保护掌门”,登时都围在他身边。台下有当年大战旧人,见此情形也大震撼之,指着平章台愣了半晌,才终于喊出声:
“魔尊!他真的没死?”
“哎哟,怎么说话呢,怎么好那么容易就死,”燕应叹不悦地看他一眼,“老朋友都还活着呢,我怎么舍得死?多活两年,活成王八那么长的年岁,一百年后还能跟诸位一起把盏共话、风流饮罢,是不是?”
他这本来是恶心人的话,谁料说着说着却莫名把自己逗笑了。燕应叹旁若无人,自顾自地说完便笑了一气,连连哀叹道:“唉,唉,你们修真界真是一辈不如一辈。以往我杀你们父兄时,还能跟我脸贴脸地听着他们与我对骂几句,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心想自己可真是作恶多端、罪不容诛,你们骂的真是一点错都没有。结果现在能逞口舌之能的也没了。没有意思、没有意思。”
沈长梦喝道:“燕应叹!修真界诸门都云集于此,你既然敢来,今日平章台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语罢,数名弟子共同拔剑,作势要攻。燕应叹两手背在身后,看着沈长梦长叹一声,温声道:“嗨,没必要。少主……呃,不好意思,”他一耸肩,“习惯了。掌门呐,你真要送死,自己一个人来就行了。我魔教蛮荒之地那么大,您想埋在哪儿就埋在哪儿,随你挑。你要是想在坟头有点装饰呢,这个,虽然我魔教总坛大部分时间都寸草不生的,但咱们可以克服困难,是不是?没必要搞这么大阵仗……我都多少年没出手了,这不难为我么。咱们将心比心,你把他们都撤了吧,啊?”
白华门向来看重对弟子们的历史教育,虽然他们基本上都没亲眼看到过燕应叹长啥样,但知道这人事迹,明白他就是灭了本门的罪魁祸首,且掀起两派大战,其斑斑恶迹,罄竹难书。但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说过燕应叹的恶,却没有亲眼看见他行恶,也就没有当年亲历者那般谨慎。看燕应叹对本门掌门这般出言不逊,一个弟子有些坐不住了。沈长梦和魏涯山都还没出手,他倒先蹭一声亮出剑来,剑锋直对燕应叹,高声喝道:
“你这魔头,竟敢如此和掌门说话,实在可恨!”
燕应叹奇道:“你掌门又不是别人,我们都是认识好久的老朋友了,开几句玩笑也不成么?”
“谁和你是朋友!”
“哎,这你就不懂了,”燕应叹眯眼一笑,“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坐在一起喝过酒的、吃过饭的、拜过把子的才是朋友。有的时候呢,交过手的、打过架的、互相骂过的,只要机缘巧合,也能成为朋友。像我,杀了你们掌门全家,你家掌门既对我恨之入骨,十年不曾相忘,难道算不上是一种朋友?”
沈长梦面色阴沉,听到正中,更是嘴唇一抖,握紧了风雨剑。燕应叹自得其乐,喜滋滋地看着那小弟子被自己顶得说不出话来,得意地望他一眼,冲沈长梦伸出手来,笑道:“来都来了,咱们也就顺便把事儿干了。来,沈掌门,把剑还给我,咱们一码归一码,我便在总坛等着你们带人过来杀我,如何啊?”
话音刚落,一把剑突然从身后骤然探出,压至肩头。燕应叹神色微动,稍稍往后侧了侧脸,却了然一笑。魏涯山一口长剑凛凛如寒潭波光,比邻燕应叹侧颈,却是眼神平和、面色如常,与手中寒铁利剑分毫不相衬:
“……我振鹭山与白华门同气连枝,白华门的事便是我们的事,阁下想要带走风雨剑,还需得我这一关。”
燕应叹盈盈笑道:“怎么,魏掌门,咱们的账还没来得及算呢,你就这么急着要学白华门,办下一任传位大典?”
“风雨剑你不能带走。”
“我的东西,当然是想带走就带走,”燕应叹道,“我现在没有杀人之心,魏涯山,你们振鹭山培养新一代年轻弟子不容易,别逼我出手。”
魏涯山没说话,只无声冲沈长梦使了个眼色。沈长梦敏锐捕捉到他的信号,当即便后退两步,推开剑刃半尺,同魏涯山攻至一处。燕应叹只是手指一弹,便将剑锋抵开数寸,脚下鬼魅般漂移不定,周身魔息乱窜,手无寸铁,却游刃有余。只是以掌为盾,便拆了两人十七八招。头顶乌云漫漫,台上沙石滚走,昏天暗地,狂风骤雨胡乱卷成一气。有几位白华门长老犹豫半晌后上了平章台,寻找机会共战燕应叹,而平章台下早已一片混乱,天际像是撕了一个大口子,轰隆一声雷鸣,四面八方袭来数只魔物,一双弥漫着血气的眼睛竖着狼似的瞳孔,伏低身体蓄势待发,爪子在地上磨了几番,咆哮声撕破大雨,山岳般潜伏,却在一声诡异笛声后不约而同扬起头颅,张开血盆大口,扑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