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臂撑着桌子,又瞧了眼方濯,无奈道:“大师兄,其实我觉得,你在这生他的气也没有用。守月就是喜欢他,不让她彻底心死她是不会罢休的。你还不知道她吗?那么多人喜欢她,她就爱这一个。真没办法。”
他又想到什么,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凑近问道:“哎,小青侯那边没再说什么?”
“说什么?”方濯原本火气沉闷,被唐云意又添了把柴上去,更为烦躁,瞪了他一眼,直瞪得人一缩肩膀,悻悻投降。
“你不也说了么,她就喜欢这一个,别人插手又有什么用?我倒是觉得小青侯好,她这么觉得吗?”
从喻啸歌突然出现开始,身遭一切都好像变成了干柴,随便一个火星子就能把他点燃。方濯一下子便觉得事事不顺,连饭都没胃口吃了,唐云意倒是意外地兴奋,左右看看无人在侧,示意方濯靠近些,贴着他的耳朵道:“不过在云城的时候,小青侯那可叫一个赤子之心。一口一个‘守月妹妹’喊着,听着都肉麻得不行。”
“他就没给守月再送点什么?”
“送了,”方濯瞥他一眼,又坐回去,淡淡道,“全被师尊给退回去了。”
“啊?”唐云意一缩脖子,“小青侯家那么好的条件,送的肯定都是好东西。师尊舍得往回给退?”
“守月不要,他也不要,不退回去干什么?”
“万一能让守月对小青侯有点别的意思呢?”
“师尊不会同意的,”方濯无奈道,“小青侯虽然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喊他一声表哥。归根结底,便是兄弟喜欢上自己的徒弟。他能愿意?”
“那你这么说不好,”唐云意道,“你还喜欢他呢,连中间这层关系都没有了,直接变成了徒弟喜欢自己。他要真这么守礼,他能愿意?”
方濯此前句句回应,如今突然闭了嘴,诡异地沉默下来。他捏着筷子,原本应当接着吃饭,此刻却莫名其妙将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低下头去,一声不吭,脸却微微红了一红。
唐云意眯起眼睛。方濯大抵是一时情难自已,脸上莫名出现一阵古怪表情,自己低头迅速调整了一番,再抬头时,面色已经如常,连语气都温和了些许,催促道:
“快吃饭吧。”
说罢一阵低头猛塞。唐云意抓着筷子,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师兄突然化身饿死鬼疯狂塞饭,看他神色正经,眼神却乱飘,喉头像是梗了一截鱼刺,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他磕磕绊绊地说:“师兄,深情是好事,但你不要学二师兄,一提到心仪的人就开始脸红心跳什么也干不了……”
方濯低着头,急切地想把话题转开:“岑寒现在在干什么呢?”
“甘棠村说临近秋收,老乔大叔家缺人手,他自告奋勇帮忙去了。哦对了。”
唐云意一说到廖岑寒,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洛笙师妹的事?”
“洛笙师妹?”方濯一愣,抬起头来,眼神也不心虚了,“怎么了?”
“二师兄在帮忙的时候看到的,说连续几日都能瞧见洛笙师妹站在村口等着什么人。”唐云意老老实实道,“他进去的时候看见她在那儿,要离开的时候便总能看见她和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着……像是个男的。”
方濯到演武场的时候已进了夜色。这并非他所愿,而是随着季节推进,振鹭山的夜晚越来越长。他又是午后被关进的思过室,两个时辰虽然不长,但也是虚度了半日。别看方濯出洞时多从容潇洒,像一条吃饱喝足的蛇耀武扬威地游出来,一跨进夜色里,就猛地撒了气。
他心跳如鼓,跟唐云意在路口分了手,独身往演武场走去,风吹在身上,一半像柳枝拂面,一半像小刀剌。
他还是害怕。
方濯被通知可以结束思过、离开寻风崖的时候就知道,柳轻绮肯定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因为来通知的他的不是寻常弟子,而正是他师尊,柳轻绮。
唐云意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他急迫往寻风崖赶的路上都发生了什么。思过室漆黑无光,恍若深不见底,每走一步都要多加丈量。人在彻底的黑暗中总会疑神疑鬼,思过室中又不允许使用灵力,什么也看不见,方濯便也只能面壁而坐,忍受着一分一秒时光流逝,在全然不知现在究竟何时的情况下,努力静心打坐,尽管无法调动灵力,也尝试着清心。
但到底焦灼。洞内无人无光,五感仿佛被封了四感,他目不能视,便只能触摸着墙壁,简单地挪动两步。思过室作为弟子最高一层惩罚的原因正在于此——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空荡荡地只有一人,安静无极,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听不见。睁眼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说话无人回应,若只枯坐一个时辰,便极有可能被逼得心神烦躁、诀念波动。
打坐和睡眠可以消耗部分时间,但却并不是长久之计。一次两次还好,可人之所以需要阳光,一定程度上便是需要以光来确定自己尚活在世上。闭眼与睁眼毫无差别,梦境和现实一时都难以区分,黑暗与黑暗交汇,仿佛一只虫困于蛹中,永藏地底,不知日月起伏、时光流动。
被困于黑暗太久的人就是这么疯的。他们永远不知道黑夜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候。在太长久的寂静后,哪怕只是鞋底落地的声音也会令人毛骨悚然,宛如窥得即将炸裂的火焰的身形。一个恐惧的颤抖的呼吸也激起千层波浪,像踏入一条玻璃似的河流。手指好似被利刃舔舐,那是幻想出来的风。眉头轻轻一跳都好像被烈阳晒出皱纹,眼睛闭得久了再睁开,便会在明知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感受到一股火辣辣的疼。
这就是长久的孤独的、与世隔绝的力量。一种无声的审问,一种精神恐怖。
但好在魏涯山并没打算真的让他在这里深埋土中。方濯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出来后他明白了不过只过了四个时辰,但他自己感觉已经有一天了——听到了脚步的声音。这不是幻觉。黑暗里一个人走来,握住了他的手。随即一点火光明亮,轻轻刺了一下他的眼睛,他下意识闭上,但再睁开时,就看到柳轻绮蹲在面前。
彼时他面色憔悴、衣衫褶皱吗?他不知道。因为这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漆黑的瞳仁与昏黑背景几乎融为一体,但他慢慢抬起手,帮方濯拨了拨额发,随即他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像漫长的遥远絮语。
“死孩子。”
方濯被他骂了,脸却一扬。一股欣喜涌入胸膛中,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塞满。
但现在这种感觉却有所不同。当时在寻风崖上,柳轻绮只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让他自己回去,方濯才如此春风得意,还能给唐云意一下。这回热血沉了下来,除却那狂热的喜悦外,有更多的东西充入脑中,纠结到最后,就成了担忧。
方濯满怀揣着不安。他去找魏涯山前倒是也有千般思虑,最后正如魏涯山所说,他认为自己应当去坦白。柳一枕已经死了,否则现在这个大发雷霆的就应该是“师父”。魏涯山作为兄长,他应当了解,并且有惩戒他的权力。
无论怎样,他都认了。但他就是想通过魏涯山告诉柳轻绮,他是真心的,绝对不是逢场作戏。
但凡他有着半分其他的心思,甚至将来可能会做出任何对柳轻绮不利的事,他都可以以此作为证据,任由魏涯山一剑捅死他。
方濯不去想别的什么事。他年轻的热情足以让他只为了一件事而倾注全部。他加快了脚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柳轻绮会让他来演武场,但是既然他说了,他就来。方濯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向他解释清楚自己的动机,将一切怀疑都扼杀在摇篮中。
此时尚不是很晚,只是天刚入夜。远处尚有灯火闪烁。有几个勤奋的弟子趁着演武场关门之前成双结对地跑出来,看着他还笑眯眯地打个招呼。
这里怎么看都不是能谈事的地方,方濯正奇怪,一脚刚踏入演武场,耳旁却突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一把剑携着凛冽剑气倏地飞来,直冲他脖颈而去。
方濯反应极快,抬手隔住来人手腕,侧身躲过,在这一瞬看清用剑者是祝鸣妤。他一时骇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师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袭击他,身边便又是一阵风卷过,一把剑被塞到了手里,即刻祝鸣妤由仪大亮,狠狠劈下,方濯来不及回头看,抬剑便挡,双腿支住身体,剑刃骤然一撞,转身正欲反击时,却突然听到一人在身后喝道:
“只许守,不许攻!”
方濯脚下一趔趄,刚要刺出去的剑锋又被一阵巨大的威压沉沉送回。而面前,祝鸣妤面无表情,眼神冰冷锐利,手掌紧紧握住剑柄,以劈风斩浪之势,一剑戳向他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