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的心上蹿下跳,随风摇曳。听闻此话猛地震了一下,却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又接着听到柳轻绮这么说:
“不过,按你刚才的说法,应该也不是不喜欢。”
这回,他是真真切切彻底呆住了。每一句话都盘旋在耳侧,每一句话都似乎不入脑。方濯的手指停顿,手掌停顿,人也停顿。他的话想了一半,眼泪也似乎戛然而止。如果说身体有哪处动了,那么只可能是它自己的反应,完全不能与方濯的思绪挂上钩。直到最后,他的脑中还只有一个字在跳来跳去,连同冷却的心尖,突然喷薄而出一丛热火。
“啊?”
方濯所能给柳轻绮的反应,基本上都很蠢。特别是一些无效的拟声词,基本上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但却频频出现在他的脑中。
但不幸的是,彼时,他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字。
啊?
怎么回事?他什么意思啊?
“也不是不喜欢”是什么意思啊?
我们不吝以最带有有色眼镜的目光去看待方濯现在的情形。他作为一个好人,少点心眼。特别在已经被逼近死路的情况下,他虽然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但心中也知道这样的挣扎只是无谓的、浪费时间的,根本没有将它真正作为翻盘的契机。他还在想、包括是在全部的过程中都在想另外的解决方法,因为潜意识里他认为这样的请求是无效的,是压根没有必要被拿上台的,出现只是为了撑够时间,他需要这一段挣扎所匀出的空隙喘息,然后再想一个更彻底更有效的恳请来改变结局。
简单的说,就是他不认为自己的泪水能改变什么,所以在发觉他流了泪之后,他迅速地想要离开。
但众人皆可见,这样的无心之举收获了最意想不到的结果。乃至于最后,他自己都惊呆了。
柳轻绮不赶他走了。
以及他还有一层意思,是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但应该不是不喜欢。
方濯的心在胸腔里锤击。在他有反应之后,他已经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柳轻绮拍着他的后背,时不时直笑,边笑边摇头。他无奈道:“你这一招真了不得,本来我都下定了决心……”
方濯搂着他,泪如泉涌。柳轻绮说道:“别哭了!怎么回事,不要哭了。你这样让我很愧疚。”
他又叹口气,说:“我真该死啊……”
可尽管如此,他却依旧轻轻拍着方濯的后背,顺着那肌肉的线条向下捋去,像是降服了一只驯顺的野兽。方濯哭得脑袋发晕,整个人总想打嗝,感觉把上辈子的眼泪都给流了出来,好半天才能抽抽噎噎地来上一句:
“你干嘛拿这个骗我?”
“我没有骗你,”柳轻绮很无奈,“唉。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顶顶方濯的手臂:“别哭了!你师弟师妹都在隔壁,这墙可不隔音。叫他们听见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叫过来就是为了欺负你。好了,好了!噤声!”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方濯哭得更凶了。哭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压到了柳轻绮身上,没一点力气,红着眼睛同柳轻绮对视一阵,突然委屈地说:“我想打嗝。”
柳轻绮一闭眼:“憋着。”
方濯一抿嘴唇,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差点把自己给吸过去。大脑昏昏沉沉,这是缺氧。可在痛哭之后,那种猛然爆发的恐惧的遗留与劫后余生的后怕感才终于消耗殆尽,该有的情感终于冲上喉头,他一把揽住柳轻绮,抱着他晃晃悠悠的,脸塞在脖颈处,发出一声诡谲而凄惨的长吟。
“你这么骗我干什么啊……”
柳轻绮没说话,只任由他抱着,神色微妙,抬眼看了看房梁。
耳边传来方濯的乞求,泫然欲泣:“能再喊喊我吗?”
“……阿濯。”
腰上力气就更紧两番,身上人的头发搔得他脖子痒痒。身上实在难受,脖颈间也痒得不行,可他硬是一句话没吭,忍了下来。
方濯后来迷迷糊糊的,不太记得自己当时都干了什么。他哭得太凶太累,白日里也用了太多精力,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一出是他太惊恐,直接突破了阈值,又在后来极度的惊慌与激动之下迅速回落,整个人徘徊在发疯边缘。尽管不愿意,但还是被柳轻绮连骗带哄地带到榻上,睡了一觉。休息也不撒手,说自己不可能睡着的,结果头一沾枕头,不多久就没了声。柳轻绮躺在他身侧,静了一会儿。他也很累,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颗心狠狠地被什么人攥在手里,直往外挤出血来。
但他敞开怀抱,任由方濯休息,直至入浅眠。一只手按在他的后心,轻轻揉着,直到将方濯的气息揉匀了之后才缓缓放开。方濯如他自己所说,不可能这么快睡着,躺下也是白躺,但如果其中有他人外力加持,便注定无法在他的掌控之中。柳轻绮慢慢收放着手掌,一缕微弱的白光探入方濯躯体中,又缓缓拉出。这是一个简单的催眠术,以往他睡不着的时候,也偶尔会给自己加这样一个小小的辅助。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边人的面庞,泪痕还没擦干净,可侧脸看上去分外安心,一双手即使陷入睡眠也依旧紧紧搂着他。
柳轻绮慢慢张开手臂,将他揽到怀里,任由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肩膀,怀里满满当当的感觉分外陌生,而又令人流连忘返。一双眼睛盯着房梁,笑容渐失,神色茫然,似乎在思索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但手却依旧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抚小孩子入眠,这已经是个下意识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濯的侧脸已经近在咫尺,发顶抵着他的下颌,呼吸打在侧颈处,睡得人事不省。
昏灯下,方濯半张脸隐藏在影中,明暗不定。柳轻绮抬手拨弄一下他的头发,盯着那张脸看了一阵,突然低声说:“你需要休息。”
方濯自然不会理会他。柳轻绮搂住他,抬起头来,看着房梁。他头痛,腰痛,哪里都痛,但却没有任何想要起身的欲望。柳轻绮抬手遮住眼,像截断了一层窥探的月光。万顷寂静之下,枕席上似乎也成了深海汪洋。方濯的呼吸声响在耳侧,这突然让他轻叹出一口气。柳轻绮的嘴唇动了动,几不可闻地发出一点声响。他静静地说:
“我赶过你了,是你不走。”
他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极其冷淡。
“既然如此,就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窗外一闪而过一道黄色光芒。柳轻绮闭上眼睛,不去看也不去考量。这是真实的身影,还是幻觉,此刻已经不重要。他只觉得头痛,半边脑袋都几乎要裂开,胃里轻轻翻滚,还是有些想吐。但却又在身上这样重压之下,感觉到无比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