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没有睡多久。在临近子时的时候,他醒来了。
这夜安静得吓人,但绝没有这间屋子给人的压迫感强。睁开眼第一瞬,他看到睡在身边的人,闭着眼睛,气息平稳,好像也正在睡梦中。
方濯第一反应是要翻下床去。但也幸而在此刻,他的记忆猛地回笼,想起来自己睡前都干了什么。
他的腿猛地跳了一下。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他在紧张的时候,手脚似乎都是不受使唤的。
但这种感觉再此刻更甚。方濯从未有如此感受到,他整个人像是紧贴在枕席上的一张纸,轻飘飘起身,似乎即刻就能被风吹走,但却又在脚上绑了只铁球,拉扯着上半身,也撕裂了心脏。
柳轻绮的一只手臂压在他的身子下面,如同在仁城那夜一样,他再次枕着他入眠。那只手有意无意轻轻揽着他的后背,方濯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想把它从自己身子下面抽出来,却因此而吵醒了身边的人,柳轻绮慢慢睁了眼,缓缓转过头,其神色清明,分明没睡。
“……”
方濯沉默了。
在他有所反应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师尊。”
他摸摸鼻子,分外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太……”
柳轻绮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嗤笑一声,打断道:“你现在想跟我说,昨天你的那些话都只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吗?”
方濯忙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太冒犯——我以前想过的这个场景,绝不是这样……”
方濯在撒谎。其实他没想过。跟柳轻绮倾诉心意这件事,至少不是他近些日子曾经想过的。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曾有打算,但也只是模糊的记忆,他生活得幸福美满平静稳定,并不爱向外多奢求什么,何苦亲自打碎这人生的好梦?就算是终有一日会破碎,但也抓住当下、不要做一些无意义的幻想便好。这是方濯的策略。是他鸵鸟一样的斗争,退缩,但确实还挺有效。
柳轻绮看着他,突然笑了。他猛地将手臂抽出来,在空中甩了甩:“累死我了。好小子,怎么这么重,为师胳膊都被你压塌一半。”
方濯赶紧腆着脸上去:“师尊再睡一会儿吧,这回换我哄着你睡。”
“我小孩儿么,还用你哄?”柳轻绮道,“拜托,昨天是你在那哭得跟要死了一样,我心疼你,要你休息哄你睡觉……结果你还真睡着了,真不愧是我观微门下弟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即使情况紧急,但也依旧要睡觉。”
柳轻绮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方濯从未有过如此羞愧,但也从未如今日一般兴奋得难以自己。他瑟瑟缩缩地上前去,想要伸出手,但却又悻悻撤回,小声问道:“那我们现在……我和师尊现在……”
“在睡觉。”柳轻绮冷酷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方濯脸上终于呈现了些许笑模样。两人并肩躺着,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柳轻绮微颤的睫毛、放平的唇角以及侧脸上的任何一处细细的绒毛。这副场景只在最早、他刚刚拜入师门的那段时间出现过,那远比现在香艳,但这平静的现今却让他更想要在如此一张床榻上长长久久地看下去。他的手悄悄伸下去,握住了柳轻绮的手指,有些紧张。初醒时夜像一张断头台压在身上般,沉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此刻那种奇异感觉却消失殆尽。再安静的夜晚也倏忽变得温暖而祥和。
柳轻绮没有抽走他的手。方濯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夜晚显得格外突兀。柳轻绮明显也听到了,他斜眼瞥了他胸口一眼,不屑地撇撇嘴。但方濯还是看到了他红透的耳根。方濯拉着他的手,突然笑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又狠狠咳一声,仿佛将方才的窘迫全都盖去,才往前挪了挪,忐忑不安地说:
“那,师尊,我能再亲你一下吗?”
柳轻绮一只手遮住眼。他没说话,憋了一会儿却没憋住,笑了,转头看方濯道:“你嘴也长我身上?”
方濯说:“差不多了!”
但他到底没亲。他还有种莫名的紧张,只敢嘴上占便宜,不敢付诸行动。一只手拉着柳轻绮的手指,半天掌心就冒了汗,脸热脑袋热,只有脚是凉的,像染了风寒。柳轻绮体温也不高,整张床榻上似乎只有他热气腾腾跟个火炉似的,心像被烹煮般又痛又软,一下一下仿佛要冲破喉头。前半夜的回忆慢慢回笼,那些意料外或是全然不曾留任何情面的场景历历在目,让他有些后怕的矜持,乃至到了这时,竟然开始退缩。但很明显的,他的心,他的爱,终于有了落点。一切的等待与惶然最终春风化雨。他想笑,但却又满怀心事,只得磕磕绊绊地说:
“这,跟做梦一样——”
话音未落,柳轻绮一把便将枕头拍到了他的脸上,口上淡淡,手里却下了死手,狠狠地按住了他的五官:
“那你就接着做梦去吧,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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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唐云意被尿憋醒。他在睡前喝了太多水,睡得倒是很好,做了个一点儿也不累的梦,还挺有意思。
他梦见自己和师兄抵达了一座城镇,人来人往,万里繁华。甚至与云城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高兴极了,这看看那瞧瞧,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此景象似的,还被方濯嘲笑。可到了一座高山前,师兄突然说他想跳进去洗个澡。唐云意在梦里是个变态,笑嘻嘻地说我也要看,结果师兄衣服刚脱了一半,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全他妈是方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方濯,手拉着手向他走来,结果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从中间放出一个穿着红嫁衣戴着满头朱钗的方濯来,脸上画了妆,手上捏着兰花指,跟个没修炼好只知道把自己的脸长成花圃那副模样的蛇精一样,眨眨眼睛,冲他娇滴滴地说:“从今起,我就是你的师娘了……”
唐云意认真地说:“牛。”随之掉头就跑。跑啊跑,身后的人还不断地追,方濯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盘旋,喊着云意啊云意啊你怎么跑呢?还不来拜见师娘。唐云意大喊道:“拜见你奶奶个腿儿!”突然猛地一刹车。——前面赫然站立着一个小老太太,拄着拐杖威严地看着他。唐云意停了步子,认真一看,才发现是师尊,加了一张灰白头套和一条花白胡子,出口时声如洪钟、震耳欲聋:
“你愿意嫁给我吗?”
唐云意连忙转身,将身后的人送到他眼前:“他他他。”
语罢转身接着想跑,结果一片大道坦途突然变成密林,几十个方濯围攻而上,拉着他的手臂、扯着他的腿要把他往柳轻绮那边送。唐云意誓死不依,大喊:“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兄!”腿一个劲儿地扑腾。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发现树上倒吊着个人,正是他妈的燕应叹,笑嘻嘻地抱着手臂,跟只蝙蝠似的吊着,口中说道,来,乖乖,跟我走……
唐云意大叫道:“你这个魔头,杀人无数人性皆失,毫无恻隐之心,还妄图勾引我同入你魔教,想都不要想!就算是杀了我也不可能随你的愿!”
燕应叹桀桀一阵怪笑,浑身上下漂浮一阵紫气,邪魅地说:“既然如此,你就死吧!来人!往他嘴里灌水,把他给我憋死!”
……唐云意誓死不依,也誓死想不到最后他竟然是被憋死的。当他猛地一拍床榻、大叫一声跳起来的时候,先感受到的是夜晚的寒凉。随之,小腹处突然一阵酸涩,像一只拳头捶打着他的腹部,妄图把里面什么东西掏出来。
唐云意想都没想,拿起外袍裹在身上跳下床,奔向茅房。客栈需要考虑到诸位客人的鼻子,故而茅房在几里之外。唐云意铆足了劲儿,用上了轻功,翻山越岭往那头跑。他跑得专心,没瞧见夜色下屋檐上还有个人。等两人擦肩而过了,他才后知后觉,好像刚才经过了什么东西,猛地一刹车,回首望去,才知道刚才的惊鸿一瞥不是假的——
那儿确实有个人。正转过头看着他。而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梦里穿着红嫁衣跟他宣布“喜讯”、要一跃而成他尊贵的师娘的大师兄方濯!
“大师兄!”
唐云意很讲礼貌,到哪里都打招呼。方濯一瞪眼,紧张地起身。唐云意又一挥手:
“回见!”
他提着裤子,火急火燎地跑了。好不容易找着茅房,幸好此时夜深,压根没人来,他一头撞进,手忙脚乱地解了裤子,终于能解放时,心里还盘旋着一句:
“挨千刀的燕应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