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原本躲在身后,此时突然一步迈出,紧紧揪着领口不让外袍滑落,神色俨然绝望,而又带着些许细碎的缥缈无痕。经了这么些事,她倒也已经冷静下来,只嗓子喊得有些沙哑,是哭泣的余韵。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泪痕与伤,可擦一擦也便隐藏在袖口之中。秋霜姑娘像一阵风,从容而又瑟瑟发抖地看她。她轻着声音说:
“妈,我一直听您的,信您的,按您说的做。您让我去伺候男人,我去。让我去招徕客人,我也去。我听您的,往脸上抹脂粉,往酒里下迷药,从不在外过夜,便是叫他们觉得我与其他姑娘不一样,虽落风尘但清高,让他们下次还来点我。妈,您说什么我都照着做,您给我吃给我穿,把我捧成一夜五百两银,成为云城身价最高的花魁,是,这些都是真的。可是身价再高,出行再繁华,衣裳才贵重,我也只是个卖身女。我不是别人,也成不了别人。我像是人里还算逍遥的人,但没过过一天人的日子。”
“妈,如果我还算个人,我就不该在床榻上过活。我应该有点别的事情可做,而不是叫一个‘秋霜’的名字去用美貌引诱那么多男人来为我花钱。您给我一间房子,给我吃的,养我长大,我记在心里。但我这次不能听您的,这位公子救了我,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跟您没有关系。妈,我回来后你想打我便打,想骂便骂,但这回不行。”
她拢着衣服,直行至柳轻绮面前,屈膝行了个礼,低声道:“秋霜今日全听您的。”
柳轻绮看着她,似乎有些出神。他半天没反应,方濯等了半晌也没等他开口,只得提醒道:“师尊,秋霜姑娘说话呢。”
“哦,哦。”柳轻绮这才如梦初醒,神色猛地清淩过来,挥挥手敷衍一声,“阿濯将她带走就是了。”
秋霜不吭气,静静站立一旁。柳轻绮摸一摸怀里,要掏荷包,才恍然想起自己的钱不在身上,冲方濯伸出手。方濯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向来言听计从,见他伸手便入怀摸一摸,摸到一只荷包,丢到他的怀里。
柳轻绮从里面数出几块银子来,捏在手里掂量一阵。随后他又从荷包底部抽出五张银票来,塞到那妇人手中,转身示意方濯带着人跟他一起走。
那妇人似是呆了,听了秋霜一席话嘟囔半晌没说出口来,只是气得浑身不住发抖。从方濯的角度看,她虽然紧抿着嘴,却不妨碍在嘴唇之间似有什么东西正闪着光。她亲眼看着秋霜离开楼前走到柳轻绮旁,仿佛脱离了她的掌控。那手掌炸于身侧,如同被刀劈开的树干,嗫嚅半晌才想起来要冲上前去,一时暴怒不堪有如猛虎:
“你这个贱人!”
妇人尖叫一声,随即却又戛然而止。五张银票被塞在手中,填平了沟壑,熄平了怒火。妇人后退两步,眼中满是惊涛骇浪,但在大海深处却又充满着狂喜。她的声音硬生生拐了个弯,从暴怒至极到无比谄媚,掌中捧着五张银票,袖口却好似也长出五根手指来似的争相要往荷包上摸。
“真是……公子看上秋霜便直说,何必闹这些弯弯绕呢,多伤感情……”妇人数一数银票,确认是五张,神情里生出两分兴奋,声音也一时大度起来。她冲着秋霜直起身,虽依旧颐指气使,语气却明显轻柔许多,近乎于是母亲对女儿充满着爱意的责骂那样一般,嗔怪着说道:
“公子看上你,便好好伺候人家,不许再顶嘴了,听到没有?晚上不能在外过夜,还是要回来睡,你自己不关心自己,你这些姐妹可是在心里放着你!”
方濯闻言看去,便见赏翠楼门口站着一排莺莺燕燕,正寂静无声地瞧着眼下这一幕。这群姑娘年轻、美丽,颇有魅力,甚至没有一个不露肩头的,心里突然一麻。他慌忙低头,再不敢抬起,慌慌张张地奔走到柳轻绮旁边,催他快走。
“还不能走。”柳轻绮说。
“怎么不能?”
方濯火急火燎。柳轻绮沉默半晌,拍拍他的后背安抚他,又瞧了秋霜一眼,问她道:
“你们楼里,是否曾经有个叫杏桃的姑娘?”
秋霜有些惊异地看他,却乖乖一福身,轻声道:“有。杏桃妹妹与我一同长大,只可惜福薄,前几年被贼子所害,香消玉殒了。”
“杏桃?”方濯发誓他只是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因为初听此名,也如赏翠楼那般熟悉,但却并没有一时想起来,便下意识重复了一句,打了个问号。只是在问出这句后他的回忆便猛然回笼,登时有如醍醐灌顶,却为时已晚,生生吃了柳轻绮的一记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写了两个字:
傻子?
方濯吃瘪,悻悻转头过去。杏桃正是洛笙以前的花名,在云婳婉未给她取名叫洛笙前,她就叫这个。只是山上从没人叫,云婳婉与祝鸣妤又只是在最初介绍洛笙时偶尔提了一嘴,只是这个故事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方濯才将其记在心里,这回又翻出来,看一眼秋霜,便明了了一切。
他忍不住想到,这该是如何的缘分才能成就这般巧合,三年前振鹭山救的姑娘是赏翠楼里的头牌,三年后却又拦了个赏翠楼的花魁!
但现在也不是给他感叹命运巧合的时候,柳轻绮问了这句,总算点头看着要走了,他连忙去扶,却在上手之际猛地想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这姑娘现在也不过只披一件单薄外袍,又一下子抽回了手,垂手而站,老老实实地说:
“姑娘自己走吧。”
秋霜咽口唾沫,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倒是柳轻绮看了他一眼,神色分明无语至极,不耐烦地丢了句话过去:
“背着。”
“啊?背着?”
方濯花容失色,吓得魂飞魄散。柳轻绮淡淡道:“方才那肖掌门下手如此狠绝,你也不是没见,且不论姑娘是否有无内伤,但论姑娘被这般不公对待,本不应自己走到客栈,所以劳烦你背着。”
方濯道:“我——”
“你不背,那便我背着。”柳轻绮说,“反正我那腰也好得差不多了……”
“别别别,我背,我背就是了。”
方濯任命接过任务,挪动步子走到秋霜面前,蹲下来示意姑娘爬到他的背上。姑娘原还推辞两句,可一看方濯那死气沉沉的面庞,便也不再多言,不声不响地爬了上去。略一起身,身上如羽毛似的轻,这姑娘看着瘦,却想不到实际也如此夸张。方濯背着她走了两步,觉得不累,便转身看向柳轻绮。却见此人紧盯着赏翠楼那块招牌,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那妇人明显也察觉了柳轻绮的沉默,等候一阵,依旧未等到这位公子抽身离去,心下里有了考量,连忙上前两步,低声笑道:“公子可是看上了我们赏翠楼这块招牌?不是我说,公子,您眼光是真的好。咱们赏翠楼莺燕无数,个个都是顶级的美人,一入楼便如进春光,才得了个这个名字,是上一任城主大人亲手题字……这姑娘们不仅美,而且各个身怀绝技,绝对让您满意,您若是下次再来,定要同咱说一声,楼里一定给您最漂亮的姑娘,为您解难排忧……”
“不必了。”柳轻绮很迅速地打断她。他的目光从招牌上坠下,落到妇人脸上,神色冷淡之如窥视一面看不清人影的镜子。他像是借此在看谁,又像是想从妇人眼中窥得谁的容貌,但最终仍旧如东风入湖,止了心思。
“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淡淡地说,结束了话题。行至方濯身边时,他抬起扇子,轻轻朝方濯额头敲了一下。
“走了。”
方濯连连应声,举步跟上。他用了些力气,将秋霜托得更稳当些,随着柳轻绮的背影走了两步,眸光扫过那些姑娘。他不由得看去,便见这些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似倚靠在一起,又似茕茕独立,手指若春风吹过,面庞却衰败如枯枝,双手轻轻交叠在一起,柔顺而端庄,却不曾有任何声响,只在艳阳之下躲于屋檐一侧,沉默着目送背影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