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翠——楼。”
“赏翠楼?”方濯道,“这个名字乍一入耳,怎么这么熟悉?”
“你也觉得熟悉哈,”柳轻绮道,“我也熟悉。”
两人不约而同嘶了一声,纷纷扒开自己脑壳看,可就是想不起来。柳轻绮用扇子抵着额头,想得无奈。他叹口气道:“是没有耳聋眼花,而是脑子退化了。”
“我跟你一块儿退了,”方濯愁眉苦脸,“怎么想怎么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退化二人不得已放弃回忆,借着这层“熟悉”关系,不由走近人群,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刚两步过去,便听到人群外围有人正絮絮讨论,再临近两步,便忽的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方濯凝神向里望去。便见一男一女正于其中纠缠,女的拽着男的的衣袖,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那声巴掌清脆响亮,正落在女子的脸上。那女子慌忙空出一只手来捂着脸,整个人被扇得直接跌坐在地上,那男子一身华袍,动手却狠,见女子摔倒在地,上去抬脚就踹,冲着脸、脖颈、胸口猛踹一气,口中还泄愤似的嚷嚷着:
“臭婊子,老子给你钱是看得起你,包你是因为你还有的玩,不是让你过来给我甩脸子!你算什么,说有人要赎你,就真以为自己是清白的千金小姐了?呸,你也配?不睁开你那狗眼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又///骚///又///浪,他妈的早不知道让男人//上//过几回了,还想嫁人?娼妇还想立牌坊,好一出破烂戏文!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我看上你,让你陪,这是你的福气,懂吗?别给脸不要脸!人家花楼里给你点面子捧着你叫花魁,可本质上不还是个歪剌骨吗?这辈子靠着男人活着,没男人就活不了!还喊、还叫……我看你还敢不敢喊叫!今个儿老子包了你,你就得跟着走,要是不走,就死在这儿,也没人给你收尸!叫你跑,跑是吧?现在你跑啊?我看你还跑不跑得了!淫///妇贱人小野种,你自己找个名号配吧!”
那姑娘被他虐待,身上一阵一阵的颤。门口还围了一排姑娘,只是碍于此人不敢上前,交头接耳的不知道说着什么。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妇人站在门口,双手紧紧拽着裙子,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姑娘打得爬不起来,便撑了身想向她求救,妇人下意识伸出手要扯她一把,男人却突然又扬起巴掌,给了这姑娘一下,将她的头彻底打得垂落下去,口鼻中流血。那妇人吓了一跳,手也立即缩了回去,瑟瑟于一旁,分外惊惧。
“这、大爷、大爷……”
“滚!”
那男人粗声粗气地驱赶她。妇人脸上的赔笑神色消失了,转而显露出的是一种残忍的凶狠的情绪。这样式叫她看起来像一只行将复仇的母虎。她提着裙子站了一会儿,猛地上前两步,也跟着踹了那姑娘两脚,这两下不仅把围观人踹得一惊,就连打人者也愣住了,动作听了一瞬,看向她。
那妇人并不抬头。她穿一双绣花鞋,鞋尖却坠了一颗宝石样式的东西,将贵重物穿在脚上,说明家境实在殷实。又重重踹了那姑娘两脚,硬物硌得她疼痛加甚,不住滚来滚去。妇人掐起腰,将她一脚踹到台阶底下,怒目圆睁,再一开口,便见得口中一点金牙,在太阳下面闪着光。人们一见她出手就纷纷讨论起来。几个小修士自是不敢说话,当地人却对此心知肚明。其中一个道:
“这是什么架势?赏翠楼打人的事发生的多了,三姐从不出面。怎么这回她倒是先颠颠跑出来了?”
另一个说:“你懂什么!这可不是普通姑娘。这是她妈的摇钱树,楼里的花魁秋霜姑娘。一晚上五百两银子呢,谁付得起?所以人家身价高,能赚钱,被揍了,当妈的肯定得出来救一救。”
“救一救?”那个说,“我看这可不像在救……哎哟,这踢得重嘞,看得我都跟着一起疼。不知这秋霜姑娘哪里得罪了这位老爷?我看他身上锦衣华服,想必家中不缺钱,秋霜姑娘得罪了他,也真是时运不济。”
另一个道:“时运?你跟这些窑姐儿谈什么时运?她们一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挣的钱多,偶尔碰上脾气不好的老爷,揍一顿也是难免。你一会儿就等着瞧吧,多半是这秋霜说错了什么话惹怒了这位爷,不然人家平白无故打她干什么?挣钱嘛,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出卖自己的贞操,最后也就只能落得个这个下场。今儿打这姑娘一顿也好,就是要叫城里的大小姐小姑娘们都收收心,别总想着往外跑,乖乖在家孝敬父母伺候相公。看这楼里没爹没妈又没个夫君的多惨啊?一辈子都可能没个靠山,她们这妈妈还能养她们一辈子?这大爷还算心善的,到这儿还没当街打死。那种死在街边的风尘女多的是,看看那时候谁给她们收尸!”
这边说着话,那边还正厮打在一起,那妇人口中骂着“小贱蹄子没个眼力见,白养你这么大给老娘添麻烦”,一边冲着面上猛扇两下。那姑娘捂着脸,双脚乱蹬,像是要将她踢走,却只是无济于事。不多久,她便两颊泛红,口鼻流血,身溅尘埃,嗓子都哭哑了。那妇人蹲着喘了口气,起身指着这姑娘一面骂着,一面咬紧了牙关,怒火中烧:
“狗东西、小贱人!老娘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跟大爷顶嘴的,说说,你跟人家说什么呢?人家点你包你是看得起你,这是给你送钱呢!我的姐儿,你怎么就不明白!要是没老爷你能有今天吗?没有老爷谁给你送钱、谁捧你呀?秋霜,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总向外看什么呢?那地方是属于你的吗?你就是这儿的人,就属于这儿,属于你那张床呀!我的姑娘!要是没有那张床,你还算个什么?连个屁都不是!老娘心善给你这一亩三分地,要不是你还有点能赚钱的用处,现在早就烂死在狗窝里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这么个人还有什么回嘴的必要吗?老爷说的都是对的,只要能愿意点你的客人你都应该心怀感恩!别以为在楼里这么多年一直风头正盛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你哪算个玩意儿呀,秋霜,你就是个女人,出来卖身的女人,专门给人家玩儿的!能不能清醒一点,看明白啊?赶紧给老爷道歉!真是的,闹出这么一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快点!”
那秋霜只趴在地上不动,啜泣着。妇人急了,又猛踹她一脚。
“快点!”
秋霜依旧不动。妇人又急又气,冲着秋霜一拍大腿,又连忙转向那男人,语气猛地放缓下来,好声好气地说道:“大爷,您看这姑娘,不是我说,她是真不懂事……以前她不是这样的,我说什么她听什么,特别乖。大爷,她就是、她就是前两日有位爷说喜欢她要来赎她,她当真了。这孩子就是傻,笨的可以,总想着能出去做姨太太……结果那位爷就是说着玩玩,这不近几日没来,她就有点不太开心。您多担待,这姑娘心是好的,也听话,等咱回去教训教训她,让她以后不敢再这么和您说话,您也别放在心上了,消消气!”
那男人看了这一出,似乎也冷静些许,神色沉下来。妇人给他递了个台阶,他也自知大街上打人总不占理,便索性顺着走了下来,冷冷道:“不是我要和她置气,我是外来人,听说赏翠楼里有位名妓叫秋霜,便想来一探究竟。你也见了,钱我付了,规矩也守了,秋霜姑娘那时还没睡醒,我便在外面耐心等。平心而论,我没做错任何事,却被这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今日我打她,并不是泄愤,而是为了让诸位都看看这人的真实面目。既然来做了妓子,就不要把自己看成是千金小姐,人家小姐有贞节和品德,你有什么?但既然你妈出面,我便放过你,秋霜姑娘,今天的事便是给你个教训,好自为之吧。”
语罢,他拱手随便冲妇人行了个礼,低头又看了那女子一眼,转身便走。围观人见好戏散场,纷纷轻吁,打算离去。那妇人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说些好话送着这位“大爷”走,原是一切当落幕、各人自扫门前雪时,却忽的听到一声惊呼,那姑娘竟一跃而起,带着满脸的血和伤,用手揪住衣领,用力将上半身扯得大开。
“啊!”
围观群众大惊,震声此起彼伏,方濯也猛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转头回避。但这样做也总觉得不对劲,他又让自己转过头来,看向那女子的上身——那儿围了一只肚兜,遮住了关键部位,而其他地方暴露在外,已是青紫一片。不仅有巴掌手印,还有鞭痕、蜡印、以及像是用火烧灼的痕迹。
方濯不好意思细看,只敢瞥了一眼,却也自觉这烫伤不太对劲,不像是明火。柳轻绮倒是在旁边看的聚精会神,盯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
“是灵力烫伤。”
方濯转头看他。柳轻绮皱起眉,用扇子指指对面那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看那人眼不眼熟?”
方濯摇摇头。
“不眼熟。”
“我刚刚细细看了他一阵,总觉得哪里见过,但不敢确定,现在倒是……”
柳轻绮话音未落,那头便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大骂。是那姑娘将上半身扯得一干二净,学了句市井的脏话,站立在原地,手里紧握着衣服,劈头盖脸地朝着那男人头顶抛去。
她抖着身子,嘴唇苍白而尚且在流血,抬手抹了一把脸,将手掌也一同擦得更花,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男人的背影,抽噎了半晌,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用力朝着那人掷去,肩膀高高耸起如同树干之上虬起树枝,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风中颤动,脚却牢牢扎根在地上,动也不动半分。
她的手指好似一把利剑,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尽管其中蓄满泪水,可这江河般的眼泪也未曾将那滚烫的热烈浸泡半分,反而使之更加灼灼。
“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我也从来没想做什么千金小姐!我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是什么货色,我就是个妓女,一个下贱的娼妇!我用身子要钱,哪要什么贞节牌坊?我不要,什么都不要!但你不能不拿我当个人。我是个人,不是什么玩意儿,也不是你的玩物。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你不能侮辱我,也不要规劝我!你有什么理由来劝我?有什么立场来要我听你的?害了我的是你,虐待我的是你,打我骂我的都是你!你!该死的是你不是我,好自为之的也不是我!你做的事不怕别人看到,那我就给他们看,反正我已经脏到洗都洗不干净了!我生在泥坑里,一辈子没过过什么清白日子,那我也再不要这一辈子!没人比我们当窑姐儿的更不要脸,你看着吧!我就算是今天死在这里,也不让你好过!”
说着话,那姑娘的身形像是猛地往上一窜,跌跌撞撞奔向前,捡起了地上的簪子。方濯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柳轻绮却突然在一旁说:“不好。”但见那姑娘举起簪子,狠狠地要往那男人后背扎去,男人始终未曾回头,却伸出手指,准确地判断了位置,一回身拂一拂袖,便将其挥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那姑娘再怎么来势汹汹,可完全未曾有过抵抗便被押制,一时也呆了。那人拽着她的头发,二话不说抬手又要朝脸上掴去,掌心微微闪了一点光,似乎是用了灵力。对面几个年轻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对此人的目光明显有变化,也许是发现了他的身份,竟然成群结队不动声色地溜走了。方濯心里大知不好,但也明白对于此人来说,之前或许只是小打小闹,这回才真的要下死手,这姑娘若是不死也得被扇去半条命,当即手扶腰间伐檀,上前一步,便要大喊一声:“住手!”
可话未出口,一只手就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腕,随之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将他扯到人群外,甚至不给任何挣扎的机会。方濯向后踉跄两步,眼前却一花,柳轻绮大步上前,顶替他走到人群中,手指只轻轻一弹,便是一道白光闪出,跳到那姑娘面前,竟当即变成了一只泛着白光的护罩,将此人阻隔在外,同时震开了扯着秋霜头发的那只手。那人的巴掌自然也无落处,又难以收势,猛一下拍到了护罩上,登时传来一阵烧灼声响,慌忙撤手,却见掌心已经一处焦灼,分明是被烧伤了。
再看柳轻绮,不急着前行,先啪地一声打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人群前,笑道:“这位兄台大街上打人,还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太好吧。”
那姑娘被包在护罩之中,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他。柳轻绮冲她一笑,一扇扇子撤了结界,那妇人见状慌忙上前,一把就将姑娘拉了回去。
而那人则站立原地,烧焦的那只手掌垂在身侧,面色沉沉地看着他。在阴沉之上是紧抿着的嘴唇,和一双阴毒的眼睛,定定地瞧着面前的人。方濯被柳轻绮拉到一边,这回见缝插针,探着脑袋往里看,突然觉得那眼神有些眼熟。那样的阴鹜、冷淡、似乎掺杂着万千阴谋与算计,只一眼,便叫人微微皱眉,又生起疑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