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风土人情,在此前方濯也不是没有留意过。他算文化课与专业课两手抓的那一种,对于天下有自己的考量,虽然幼稚且不多,但好在有。云城地处东南,雨水充沛,灵山秀湖,自有一番风情。在振鹭山上终年见得一番白雪,今日算是看了个够。方濯硬拖着柳轻绮,随他到郊外转了一圈,张开双臂拥抱太阳,兴致之盎然看着像是要飞升。
可惜柳轻绮心情不好,学了点泼冷水的艺术。方濯在前面左蹦右跳地探求生命真谛,柳轻绮就在后面冷眼旁观。半晌下个定论:“你能不能安静会儿?像个猴子。”
“不少大人物的武功就是从猴子这儿学来的,像猴子也未必不是某种返璞归真的道路。”方濯嗤之以鼻。柳轻绮觉得他奇怪,他倒还觉得柳轻绮奇怪,虽然这人更多时候懒得连床都不愿意下,但只要能到玩的地方,他就绝对容光焕发、精神十足。不一拳打爆一个山头不是他。但现今明显无精打采,神色恹恹。方濯拢了心,过去关怀他,却被柳轻绮一袖子糊到脸上,赶狗似的赶到一边:
“去去去。自己玩,别来折腾我。”
“怎么啦你?”方濯拒绝驱赶,黏上去,“嫌我烦了?”
“非常烦,”柳轻绮说,“恨不得下辈子变成一枝柳条抽死你。”
“我可真是惨,”方濯叹道,“怎么着都讨不着好。”
“七年了,方濯,马上就七年了,古书有云,一段感情三年生分,五年分身,七年嗝屁,也是你该嗝屁的时候了。”
“把我葬在乱葬岗去吧,”方濯说,“我想晒太阳。”
柳轻绮抬起手抓抓眼睛,像被辣椒水侵袭。他很有一点儿翻白眼的艺术,翻得又快质量又高。那下就像一轮太阳,照得方濯心里发亮,他笑嘻嘻地粘上去,把自己变成一只双面胶贴在柳轻绮的手臂旁边,如同一副画紧依着一只花瓶。柳轻绮抽走手臂,很无情,但是没有踹开他。方濯笑道:“这般良辰美景,你不出来逛逛,实在可惜了。”
柳轻绮点点头,淡淡道:“幕天席地,漏风设计,好一副美景。”
“你又不住这儿,管他楼不漏风又怎么?”
“闲的没事儿就去把屋顶的砖补上,不要带我出来,”柳轻绮的面色被太阳晒得些许红润,看上去生命力十足,“我不想见人,看到人我就烦。”
“我吗?”
方濯说。柳轻绮转头看他,眼中明晃晃写着四个字:“你觉得呢?”
方濯摸摸鼻子,有点悻悻。他是有些脸皮厚的美德,不过也没厚到什么话都能畅通无阻地接上的程度。不知是他幻觉与否,他总觉得近些日子柳轻绮有些暴躁。不,若是从根上溯源,就会发现从他第一次拜师到现今,柳轻绮暴躁了不知道几个层级。
最开始他什么也不想干,不爱抱怨也不排斥,只是口中应下,手里将锅一甩,自己摇摇摆摆地回去睡大觉,现在却不同。他开始烦,开始厌恶出行,甚至开始口无遮拦,伤人的不伤人的全往方濯头上堆。但只要一说完,他就微微一皱眉,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方才没有控制住情绪。随即再扶着额头,坐在窗边休息好一阵,才能恹恹抬眼,却已无当初如沐春风风范。
方濯有些担心他。而在担心之外,还有种情绪隐隐作祟:便是这种异样的状态似乎只在他面前展现,旁人之前,柳轻绮依旧是以往那副模样,虽然二者之间只有这么一点点情绪表达上的细微差别,若他去问同门师兄弟,得到的绝不会是这样的回答。
而在某些时刻,也只有一种场景只他见得到,比如在振鹭山的一段时日内,他突然不知为何患上了偏头痛,每天都在哎哟哎哟的叫屈。方濯担心他,想为他请回风门的过来扎扎针,却被他制止了。柳轻绮这样告诉他:
“小病而已,自己熬点药也能治。乖徒弟,去后院给为师拔点板蓝根。”
方濯在振鹭山住了十几年,没见过山上还能长板蓝根。当即大惊之。柳轻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扶着头摆摆手,哭笑不得地说:“你看我这脑子……去药房,去药房抓点板蓝根。”
方濯不知是否该忤逆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听从指挥,去了。板蓝根不是什么特殊药材,药房的师妹很爽快地给了他一大包,方濯抱着药包往回走,边走边嘀咕。身上全是板蓝根的味道,回了屋便萦绕鼻尖,熏得他打了个喷嚏。等到熬好了,去喊他,却不应。近了一看,才发现柳轻绮杵着脑袋坐在桌边,已经不动声色地睡了。
彼时阳光从窗口斜射而来,屋内一派好春光。方濯放了药碗,蹲在柳轻绮旁边观察他,看他苍白的面孔,平静的睫毛,还有那一张因为头痛而略显灰败的干枯的嘴唇。面容依旧熟悉,柳轻绮这么多年基本上没怎么变过,他们依旧朝夕相处,可总有什么事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方濯看着他睡着,却又仿佛等待着他醒,心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情感是无从找到源头的,只是某种直觉,但正是直觉才更让人无法心安。他分明坐在这儿,正闭着眼,胸膛也在轻轻地起伏,看上去睡得不错,但方濯总感觉这一睡之后他便很难再醒。这样的想法让他一时战栗,惊悸了内心,慌忙站起身来。
他想推醒他,原因也很充足,起来喝药或者是去床上睡之类。但实则在这之外,更占据上风的是一个恐怖的念头:仿佛他将死在这里。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却让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惊疑,这因缘来之匆匆而了然无踪,如此思想于此简直是大逆不道。他其实能联想一些事情来证实自己的想法确然有可行性,但是他不愿意想,大脑在保护他的性情,维护他的心。
这种哀伤、担忧与若有若无的直觉构成了某种春风,吹开寒山洞穴意图听到生命的回响,却只闻山野死寂、寥寥无声。一种难能可贵的察觉,一种洞若观火的精神,汇聚在一起就成了张望世界的眼睛,并最终于其发现赫赫闪耀的珠宝,打开盒子一看,却发现其中不过几株枯木烂叶,而回望身后路,夜色已沉,来路隐于迷雾之中,已无法再辨别。这种恐惧不可名状,却直直指向未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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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聪明人窥得此局,面见于此,大抵可以多劝两句。比如让君守月不要做恋爱脑,叫廖岑寒大胆些、不要总是瞻前顾后,叫唐云意不要总是轻易信人,让方濯别去做水上浮木。但局中人之所以称之为局中人,就是因为他们在局中,再清醒着入局也会成为局中人,于黑白棋盘中迷失方向。
所以,无需要太过苛责他们,数十年光阴既过,孩子不会再是孩子,但是人却依旧是人。该有不聪明的地方与不得当的言语与行动,这是自然的。所以现在我们作为扛摄像头的可以将焦点略微一变,转到比武大会本身去。
这是一次并不算正式的大会,但却与英雄擂一样惹人眼球。作为一次民间盛会,就算是并不那样天资聪颖成就出彩的修真者们也能来一观。比武大会实行临场报名制,不必提前打招呼,如果当日你想要同人比试一番或是突然手痒,随时随刻都可以去报名点签上自己名字,随后去后台排队。
或者有时不签也行,很多机制只是走个过场,并不重要。故而实则在修真界内很多人喜欢这种比武大会更甚英雄擂,在人群中无名无姓也不会有人察觉,台上就算是被人击败了也可以不报出名号,不必被他人嘲笑。万人相逢易有不公与矛盾,在这儿却达到了某种平衡,没有比试的规矩,裁决全看众人双眼,众目睽睽、言之凿凿之下,阴暗无从掩盖,暗害无处躲藏。
且这样的盛会对民间的好处也很多,哪座城有闲心与余钱请修真者们来参加这样的大会,哪座城内的经济基本上就能被带动一番。所谓先“大出血”再“大收益”,准备盛会时心如刀割痛不欲生,盛会开始与结束时便数钱数到手软,笑得合不拢嘴。
旅游业、服务业、餐饮业一应俱全,上来稍稍分半杯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钱,最穷的门派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灵石与药草,银两更不必说,若没钱,谁开这种吃力又不讨好(还高)的门派?
故而当这一群年轻的修真者们一拥而入云城时,很多人都被这五花八门的世俗生活迷了眼。美物林林总总,众人熙熙攘攘,天下繁花似锦、琳琅满目。春风拂面而过,四季也如彼岸清澈秀丽的脸庞,人有己事可做,也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有道德,但他们之道德却与自己不同,与他们相比起来,修真界所规定的道德简直就是惨无人道。能随意爱什么人,甚至还能爱不止一个,美名曰“风流”。人间有山有水有花,街道车马横行,城中高门大院鳞次栉比,小姐们携手出游,绣花团扇遮在唇边往后回望,便是一眼清澈流淌着的栀子花的风情。
万川沉浮,山河壮阔。却也有如迷魂峡谷,一不留神就入了棋局。这也是历代修真前辈所忧心的:这群年轻的后辈们是否能够摒除凡尘的诱惑再回来修行呢?前数年一直困于门派,仿若老于山野,对待人间情事浑噩懵懂,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人间一切乃镜花水月,须得安心修行才得体悟大道。可事实是无法被隐瞒的,修真界存在,人间也存在,就算一切只如桃花流水倏忽而过,可人生于世,无从用虚幻的东西证实自己真实的存在。
它们都是真实的——情爱与大忌,殉情和凶杀,财富与贫困,享乐和苦难。见过栏外停云、香浮花月,又怎会再甘心回到苦寒之地?数年修行很容易毁于一旦,况且若真的放他下山,又指不定闹出什么岔子来。这些年轻人有心但无意,一旦下了山就最容易被侵蚀心魂。对于这些初入江湖的孩子来说,又怎能讲述清楚繁华仅是一闪而过这样的道理。
眼前是近在咫尺的荣光,背后是虚幻万古,想必也很少有人会舍面前的利益而取身后甚至难以亲身所见的大道。人活在世界上只为一个享乐,而在这些人的生命里,享乐被唾弃在书本上,却被深深扎根于心中。人世宛如一碗迷魂汤,连番着将人放倒,一根绳子套上鼻子却仿佛一个香吻,被人一牵便心甘情愿地往前走,行走至悬崖边缘还懵然未知,一脚滑落而下,甚至都不肯再睁眼半分。
英雄擂开在郊外,远离闹市城区,所以诸位还放心将弟子们带去修习。可这比武大会不同,真真切切地立于红尘之中,便看谁既有那样的实力,也有那样的诚心。兴许长老们也曾忧心忡忡,但慢慢的也就不管了,命运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任人插手只会南辕北辙,改变不了任何。修真界与民间打通之后有无数修士侠客下山,不乏打出了一片成绩的,却也有更多的投身于世俗,变成普通之一份子。
是以不应加以指责,人人有自己的选择。但总有人会在这乱红迷醉之中遗忘了自己的来路,甚至连此前所深信不疑的学识都与之舍弃——就在那儿,离闹市城区不远处,有一座花楼。门前熙熙攘攘贵客无数,也有不少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方濯却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些许熟悉的气息。他略略一分辨,便从其中窥得几点灵气,是一些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乔装打扮聚于门前,所幸在好奇之外还不忘维护师门尊严。
大部分修真界门派都有规矩,能找道侣,能双修,要实在闲得慌也能成亲,但是不能狎妓。“情”与“欲”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只重情或许会害了自己,只重欲却害己害人。弟子们从小就知道狎妓不好不能逛花楼,逛花楼的都是无智人都是烂叶菜,可教材编排管住了情欲的膨胀,却没有管住春宫图与“官能小说”的流通,甚至在修真界内部有些前辈都无法以身作则,拿规矩做耳旁风不说,还瞒不好,叫弟子一时撞见,便颇为割裂。
由是如此,修真界的年轻一代似乎变得越来越扭曲,也有着耳濡目染的功劳。看到师长都变成了烂叶菜,烂得还很春风得意,自己心里也就对烂叶菜有了由衷的幻想。慢慢的,自己也就从人变成了菜。
不过方濯不属于菜的行列,他很倾心于当人,所以对待振鹭山教他的道理,不管有用没用对的错的,全都铭记在心。他一眼看出来这几个修真者,心下里一叹,想此旅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而被迷惑心神,口中唏嘘,想同柳轻绮分享一通,有意附耳低声道:
“你看见前面那几个人了吗,师尊?来这儿的人还真不少。”
柳轻绮点点头,随即歪歪脑袋,别过了脸。他颇有些不自在地说:“下次说话不用低头,你师尊还没到耳聋眼花的程度。”
方濯忍不住一笑,不再招惹他,注意力向着人群围成的那个圈中望去。柳轻绮走在身边,为了让自己看着没那么游荡,特意拿了柄扇子,有事没事就扇两下。这回方濯想路过便走,柳轻绮却突然来了兴趣,他眯着眼睛,盯着那花楼上的牌匾,缓缓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