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家主说。手按在桌上,像一截枯木落于水中。一张嘴从那茂密胡子下涌出,露出一口牙齿,因年岁已大而微顿,又因醉中浑噩而显得有些虚幻。
“本当是好事。”
他哈哈笑曰。柳泽槐也跟着他一起哈哈笑,举杯祝酒,两人再喝一杯。喝着已经上了脸,两个人都红通通的,进门时你鞠我躬晚辈拜见,此刻便左摇右晃称兄道弟。柳泽槐一拍他的后背,力道之大让林樊不由担心会不会把老家主的肺给拍出来。而柳泽槐丝毫不顾及血案发生的可能,一举杯,冲老家主喊道:
“许叔,咱俩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烟苍死了!”
“是啊!”
老家主一杯下肚。柳泽槐说:
“所以你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许叔,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
老家主说。老家主满脸笑容,分外幸福。
他举起酒杯,与柳泽槐相对:“再来一杯!”
那面上神色,真心而无愧意,双眼眯成一道缝,口中酒色潋滟,如同一场雪。
柳泽槐与他对杯,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笑得非常称心如意。等林樊扶着他回房时,他已醉得像个壶,只会拿两条腿滚动着往前走。林樊撑着他的手臂,脑袋里还旋着烟苍,思虑了一会儿是否该告诉方濯这些事,却突然感到身旁人的上半身轻轻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阵如烟雾般缥缈而遥远的叹息。
林樊转头看去。那不是叹息,是啜泣。柳泽槐垂着头,眼泪连着串从紧闭的双眼中滚落,又坠到地上碎为一滩。
“此后小师叔就没有再提到过这位烟苍姑娘,不过听他说的话,这位烟苍大概率是他的女儿,可能叫许烟苍。年少时曾经被与小师叔说过亲,但是小师叔对她只是兄妹之情,没有同意。后来这位姑娘就被嫁给了卢家的一位子弟,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在成亲不久后就去世了。小师叔因此可能一直感觉心中有愧,所以才说那些话。但是在他醒来后再也没提起这件事。也没有问我,估计是断片了没记住。”
林樊果然仗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方濯听了,心头便一紧。他料想过倘若烟苍确实存在那她现在怎样,也知道她应当已成亲。但也隐隐有过一种感觉,就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猜测突然被确认,仿佛心中什么阴暗想法如水珠般戳破,溅了他一身,也让他羞愧。这位烟苍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又发生了什么让她原本对柳轻绮一见倾心,但却最终被与柳泽槐说亲,而到底竟然两人谁也没嫁成,其中真相也一时难以得知。方濯心中复杂,暗叹一声,向林樊道了谢,心头却依旧震震。林樊也知道死人总是沉重的,哪怕她已死多年,又是所谓柳轻绮“心魔”,便有意安慰他,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向前看。许姑娘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想剔除观微门主心魔,也不是不可能。人们记忆某事,基本上记住的不是全貌,而只是一瞬间。想要让这一瞬间的疼痛在心中消散,其实也有办法。”
“或许吧。”方濯说。他面上还算平静,心中却苦笑,心想事情可绝非如林樊想的那样发展,若是真的,那十年前的伤痛又何止许烟苍一人?只是这位大小姐还好,已经逝去的回忆尚有可能消散于未来烟云之中,可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活着,那么必然这一生都将举步维艰。
两人沉默一时,方濯不再多想,换了话题。许烟苍的事情已经不会再有进展,至少是现在。他想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具体探查这一点,他就不信不能从犄角旮旯里面挖出十年前的一些记忆碎片。若洪流滚滚而过已然寂寥无声,便在淌过水渍的沙滩之上寻找蛛丝马迹。若时光不肯动情,便叫岁月里的风声阐述一切。
这话题太仓促,他不太想聊了,便与林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近日的事情。在山上,还是笑声比沉重更多,听得林樊也不住笑逐颜开,与他分享了几折趣事。年轻人相见,插科打诨依旧占据上流,玩笑几句,气氛便开始明朗。
两人此刻正坐在一只路边摊旁,身旁车如流水马如龙。占着位置总不好干坐着,方濯点了两样小玩意儿,两人边吃边聊。乐事吹干了湿热诡事,一如风声携带着人间的笑声拂过耳畔,林樊手执茶杯喝下一口,便想起来什么,问道:
“你们山都来了谁?”
“我啊,就我一个还不够?”
林樊说道:“啊,我是问……女弟子都来了谁?”
他看着有些扭捏。方濯瞧他一眼,心下里便有了些打算,故意说道:“她们因事要来晚一些。林少侠,我看你是没机会了,我们山师姐都颇有自己的标准,不喜欢弟弟。”
林樊的脸红了一红,一捏茶杯,作势要往他脸上砸。
“我不为我自己,我为小师叔,是他托我来问问你,守月师妹来了没有。”
“守月?”方濯摸摸下巴,“怎么就突然问到她了?”
“这你就别管了。”
林樊低头喝茶。方濯说道:“她前两天……呃,跟一位师弟吵架了,现在还堵着气,不愿与他同行,便同不能一起来的师姐妹们一起出行,过两天会随德音师叔过来……哦。”
方濯后知后觉,目光登时锐利起来。林樊将头近乎埋到茶水里,哼唧半晌,假笑着请方濯吃。方濯摸摸下巴,嘶了一声。这一下倒是将林樊吓得不轻,估计是柳泽槐下了死命令不让别人看出来,而他明显一着不慎,后果便是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紧张得不行。他当即抬起头来,瞧见方濯神色,一口气泄出来,看起来格外沮丧。
“你可千万便跟小师叔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方濯学他说话,学得林樊一咬牙。
“别急,别急,我又没说要告诉他,”方濯笑着安抚他,道,“兄弟一场,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你大可放心。就是这件事……”他细细想一番,忽的觉得心头像是被摘除了什么东西,登时轻松了不少,彼时君守月那张泪脸与喻啸歌那张人见人厌的面瘫脸浮现于脑海之中,几乎不必如何思虑,便叫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勾了勾唇。
谁能知晓喻啸歌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既然他不肯说,又不肯回应,那么便当他全然不知、或是未曾动心。方濯的手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觉得几乎不用将小青侯与喻啸歌进行比较。两方在他心中已是高下立判,若柳泽槐真有这个心思,回去同柳轻绮一讲,也说不好他不会不会同意为二人牵个线。
一个被喜欢的人频频让喜欢他的人流泪伤心,那么这一场感情及时止损也罢。就算只是因此而见见除了他喻啸歌之外的其他人,也许也能使她的感情更清醒明晰一些。他这样想着,正顶着林樊的目光,回神便发现此人眼神已变得非常惶恐,紧张地盯着他,语无伦次道:
“这个,方濯,你……”
“嗯嗯嗯没事,只是刚刚想到一件高兴的事,”方濯春风得意,笑眯眯道,“小青侯地址有无说法?给我一下,我自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