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安卿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依旧一声不吭。柳轻绮接着说:“但是我们不怪你。你是孙朝的十八房夫人,只这个身份就已经足够别人耐心下来听你讲话。花夫人,入孙府没有好处。这点想必也不用再如何提醒。你想留在孙公子身边,我们无法阻拦你,只能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既然你想活下去,孙夫人这关就必须要过。你真的认为孙夫人与二房、三房之死没有关系吗?不会的。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你就不会跑过来找我们。花夫人,你要好好想想。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们,但如果你今夜不说,明天我们就会离开麟城。孙夫人将来会对你施以怎样的手段谁也不知道,但绝对不是你想要的。无论是你想和孙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单纯只是想留在他身边报答他,孙夫人事不了,你早晚有一天便会同二房三房落得一样的下场。”
柳轻绮四肢不动,嘴皮子倒是恢复得很快,开始时还有些磕磕绊绊的,说到中间便已经找回了天赋,叭叭的说个不停。方濯原本跟在他身边,听着听着便悄悄走到了另一旁,只因花安卿的头已经越低越离谱,几乎要藏入胸腔里。他自知面前三人并肩,正如一座连绵高山般令人心中生畏,便不声不响地走到一侧,为花安卿留出充足的喘息空间。柳轻绮屁股上像是嵌了根钉子,坐不如何稳,廖岑寒便索性给他拽了只枕头垫在身后,解放双手向右边挪一挪,不动声色地溜了。
故而当花安卿终于抬起头来时,面前已经赫然只有柳轻绮一人。那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似的人物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跨出去数步,面前视野登时从一块逼仄的死水潭扩展而为湖面般开阔。花安卿的眼神光微微闪了一闪,到处乱飘,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她无意识地将两只手绞于身前,肩膀再度轻轻耸起,且发着抖。她站在原地,一声不响。
柳轻绮和颜悦色地说:“不必现在就做决定。晚上的时间还很长,夫人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不必担心会不会打扰休息,今天晚上我们不会休息。夫人若是想清楚,大可随意来。”
花安卿低着下巴,半晌才轻轻点点头。在这令人抓耳挠腮的寂静之中,她的存在就好像一把遗落在波涛汹涌海岸的苇草。见状,柳轻绮也不再给她施压,叫廖岑寒去为花安卿新开一间房间,又让方濯领着她到新房间去。两人应了,方濯想要先帮他躺下休息一阵,却被柳轻绮不动声色地揽了一把肩膀,作势往脸侧拍了一把。
随即传音自耳侧炸响,是柳轻绮的声音。
“若花安卿在路上说什么,全都记住,回来告诉我。”
细细微微的,还带着些虚弱,听一耳朵,方濯便知道那短暂的灵魂离体所危害的范围实在是广,估计稍稍动一动灵力都会觉得十分不适,以往柳轻绮传音什么时候愿意当只蚊子?他深深看了柳轻绮一眼,不吭一气,平静地扶他躺下,转头对花安卿说:
“我送您过去。”
花安卿冲他福一福身:“劳烦仙君了。”
她没有否定柳轻绮提出的方案。但却眉头紧皱,看上去依旧心事重重。方濯同廖岑寒一起出了门,两双眼睛对上一瞬,便已明白了心中的意思。廖岑寒捏着荷包,于空中一抛,又轻轻松松地接住,发出哗啦一声响。他本人也似是被这银子声音响得心头欢愉,面上生光,在前方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转身。
花安卿正低头往前走着,差点没刹住车,险些一头撞上去。廖岑寒慌忙冲她道歉,抬起头时,脸上却已浮现了些许意有所指的神色。他状若无意说:
“这银子不少啊。”
“让你去开间新房,怎么能少,”方濯嗤笑道,“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当然没你见过世面,来了麟城三日,便都跟师尊在孙府和乱葬岗之间跑来跑去,连夜市都没逛过。以前就是这样,你和师尊出去玩,我自己守家,怎么着,就凭你比我大一岁就了不起?”
“这也没办法,就是了不起。有本事你再想办法回到二十年前早生两年,现在吃香喝辣的就是你。”
方濯一收下巴,摇头晃脑地一嘚瑟。廖岑寒抬起腿作势要踢他,却因中间隔了个花安卿而悻悻作罢。他嘟嘟囔囔的,一把将钱袋子塞到怀里,沉思一阵,突然转头对花安卿说:
“花夫人,趁现在天色不晚,你陪我去夜市逛一逛好不好?”
花安卿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吓了一跳,眼睛猛地一瞪:“啊?”
方濯道:“你要干什么?师尊叫你安顿下花夫人,你却想着要人家带着你玩?玩什么时候不行,这可是任务。别丢人。”
说着话,他便要上前去夺回钱袋。廖岑寒将荷包牢牢地护在怀里,避开了他的手,口中嚷嚷道:“反正我是受不了了,麟城这么好的地方,只许你们逛不准我玩?再说了,花夫人在咱们之间是最了解麟城的,正好让她出去散散心,怎么了?闷在屋里一晚上不难受?”
他又低头对花安卿说:“花夫人,好不好?这只钱袋绝对不止能开一间房,你放心。到时候你看上什么,想要什么,跟我说,我都给你买。只要能带着我玩就行。”
“廖岑寒,你要不要脸?”
廖岑寒头也不抬:“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我?我不去,”方濯道,“你愿意挨骂别带着我。”顿一顿,他又补充道,“也别带着花夫人。”
他一抬手拍拍花安卿的肩膀:“走了夫人,别理他,我带你去房间。”
“哦、哦,好。”
花安卿如梦初醒。跟着方濯走了两步,可步子却拖拖沓沓得极小,像是在想什么。幸好方濯走得也不快,让她有机会于此犹豫,眼神四下张望一番,最终还是转头瞧向廖岑寒,小声说:
“仙君想逛逛?”
廖岑寒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同方濯对视一眼,但反应极其迅速地收回目光,当即道:“当然!”
花安卿舔舔嘴唇,声音很小,却足以令人听清:“我可以带着您去夜市,就当是……就当是你们帮助我的报偿。”说到这儿,像是又想起来什么,她又连忙急着说,“当然,不是说这样就可以两不相欠……你们的恩情是还不清的,安卿永生难忘。但——”
“——但我愿意以绵薄之力来报答你们。”
花安卿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廖岑寒一眼。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离开了方濯身边,走向了廖岑寒。廖岑寒捏着荷包的手指微微一紧,抬眼轻轻一瞥方濯,随即便一勾嘴唇笑了起来,请着花安卿往外走。
方濯抱着手臂在身后看了一阵,瞅准机会,扬声道:“我也去!”
廖岑寒道:“你不是不去么?”
“这么好的机会,谁不去谁傻子,”方濯两步跨上来,一把搭住廖岑寒的肩膀,笑道,“当我刚才没说,兄弟。加我一个。”
廖岑寒抬起手臂,作势要给他一肘子。表面上两人晃晃荡荡,背地里传音却已经过了几个来回,方濯咬着牙小声在廖岑寒耳朵旁边哼唧,他低着声音说:
“我总觉得有点罪恶。”
“我更罪恶,”廖岑寒拉着脸,“我感觉我负了瑾姑娘。”
方濯拍拍他的后背,聊作安慰。又冲他撇撇嘴,用作讽刺。廖岑寒在花安卿面前笑脸相迎,一背对过去便愁眉苦脸,生无可恋。两人并肩随着花安卿向门外走去,一楼大堂坐着不少过客,人们交杯换盏窃窃私语,正是一派休闲风姿。夜色已然笼罩整个麟城,客栈外灯火通明,夜市敞开了胸怀,面纱之下是一双冷静着窥视着的眼睛,盯紧三人的动向,目送他们远去在月光之下的粼粼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