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曾经幻想过几回柳轻绮年少时的场景,不为别的,就为那个陌生的已经逝去的年纪,也许在这几年里他也经历过几段好时光——但年岁已过,莫再重提,柳轻绮不愿意给他传授点什么,他自己也明白想要自己窥探到这过往足有十年的陈年旧事,不过只是痴人说梦。
幻觉只是幻觉,愿望只是愿望,当不得真。
但此刻,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真切,天地辽阔,层云渺渺,触手可及。眼前人眉眼清晰,肤色明净,凑近时似乎连一根根头发丝都看得明确。
方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发呆,但是即刻间,他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真实的,甚至可能只是一场梦——首先他对待人世尚有充足的认知,在证据收集齐全之前,他不认为人可以莫名其妙就回到某个特殊的节点。其次他发觉按照他的视角,他正站在柳轻绮面前,两人之间仅有一臂的距离,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没有。柳轻绮越过了他,穿过他的躯体走向后方,又顺利又轻松。他的目光甚至未曾有半分游移,从容地与他肌肤相贴、又立即穿身而过。方濯下意识抬起手要去拉他,可当碰到柳轻绮的手腕,分明是真实的彻底的接触感,却并未博得柳轻绮的半分关注。他依旧无知无觉地向后走着,手里攥着扇子,在这没有半点风的荒郊上像一阵风,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动点。
那传出的另一个声音在营帐之中,似是有什么人聚堆正于此驻扎。不多久便有一个少年从帐口冒出头来,瞧见他来,面上便带了笑。可一看手上,笑容顿僵,再一开口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怎么你自己来了?药呢?”
“煎着呢。”柳轻绮说。他将扇子往前一丢,正好落入这少年怀中:“急就自己去看着,少来催我。”
“柳轻绮,你可真不要脸,烟苍妹妹是为了你才来的这儿。若她不来,根本就不会被魔物袭击。你可倒好,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叫你熬个药都磨叽半天。”
“哎呀哎呀,你喜欢烟苍妹妹是你喜欢,不要强加到我头上。她可没明确说过是为了我来。她喜欢我,是她的自由,我不喜欢她,那也是我的自由。这事儿你提起来还有什么劲儿。”
柳轻绮说着话,顺手拖了只凳子坐在帐口,长出一口气。那少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被顶得一时说不出来话。半晌才像是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般,磕磕绊绊地说:
“我这、我也不是喜欢她……人家烟苍原本不需要卷进这场战争里面的,好位大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为了你来到这里,你怎么连看都不看人家一眼?”
“她来我便要看她?就为了她说一句‘喜欢我’?”柳轻绮说,“我看不行。怎么,来一个欣赏我的我便都要给他回应,我累不累啊?你要是羡慕,你待我去,反正咱俩同姓,也差不多。”
他挥一挥手,示意此章揭过。那人却笑了:“咱俩一样?”
柳轻绮掀着眼皮看他。那人说:“咱俩怎么一样?拜托,表哥,咱俩也就姓一样。家世、性格、人品,各个都不一样。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柳轻绮闻言哈哈大笑。他大乐之,甚至拍拍手以示自己同意这人的说法。
“是啊,咱俩怎么一样?你是天山剑派的宝贝,未来的光耀之星,全修真界都得指着您家的钱过活呢。”柳轻绮说,“我呢?是我师尊打山脚底下捡的,没爹没妈,全靠一个未成过亲的独身修士抚养长大。你从小穿金戴银、呼风唤雨,我怎么能跟你一样?你说我往脸上贴金,这话有失偏颇。你也就是块破铜烂铁,要是真得粘在我身上,早晚有一天我把你连皮带骨头一起分下来。”
他话说得刻薄,可面上明显带有笑意,那人站在一边抱起肩膀,却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悦之色。他欣然道:“好啊!真有那一天,你可得仔细些。但凡骨头上带着一点肉,就是你一世英名将尽时。”
“放心吧,为了这一天,我已苦练十年手艺,”柳轻绮说,“包您满意,不满意退钱。”
方濯追着柳轻绮一直走到帐边,又看了一阵两人斗嘴,心下里便明晰了这个少年的身份——正是十年前的柳泽槐。而十年后已经成为小青侯的柳泽槐曾经给他提到过,他和柳轻绮冰释前嫌是在战场上:大抵这便是那化敌为友的转折点之后的一段时间。那帐子灰灰沉沉,有如暮雨天空。两人都比方濯所见惯了的要更年轻,或者说,是更稚嫩——柳轻绮刚上战场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柳泽槐又与他年龄相仿,身量尚在抽条时,而眉眼与言语都太年轻。方濯虽不知这位“烟苍妹妹”到底是谁,但在二人谈话之中也能听出大概。应该是中原世家的某位大小姐对柳轻绮一见倾心,甚至不惜追到了战场上,谁料运气不佳被魔物袭击,险些丢了性命——但看二人神色,应当伤得并不重。只柳泽槐谈笑间神色尚有隐忧。两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他便起了身要走。柳轻绮拦住他:
“干嘛去?就这么不待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