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听这水是从叶子上收下来的,原本想要拿起茶杯抿一口的两只手就都不约而同地放了下来,方濯抬手到唇边,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
他状若随意道:“您也别紧张,孙公子。我们不是公堂,就是孙府出了人命,我们又接了你们的委托,得过来看看。当然了,您夫人与张仙君偷情,您对张仙君有意见,我们也理解。但是我看张仙君身上并没有伤口,血只是从口中流出来的,身上却也没有被攻击的痕迹,能请问一下您是怎么断定张仙君已经救不回来了呢?”
他有意将话题往张蓼身上引,孙朝明显不愿谈这件事,始终将注意力凝聚在一起无关紧要的话题上。但他也知道来人究竟为何,再如何逃避,也终究有这一日,故而也只是犹豫了一阵,不情不愿地开口:
“他身上有没有伤口,我不知道。反正昨天赵如风非得让他住进来的时候,我就非常恼火,压根不想关注他。至于他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流那么多血肯定是死了,你们来之前我们打扫过,看着干净一点儿,其实刚进来的时候半张地板都是血。咱们家的地板是木头的,都泡发了,看得心疼我,早就告诉赵如风别把这小子带进来,结果一意孤行,害死了他不说,还浪费我一大块地板。”
“为什么不先报官?”廖岑寒问道。
孙朝看他一眼,有些奇异地瞪了瞪眼睛,神色有些意味深长:“廖仙君,您到底还是年少。这种事,怎么能报官呢?人死在我家里,血也流在我家地板上,甚至死的人还跟我夫人有关系,去报了官,我孙府还能有几日安生日子可过?那群捕快只拿钱不好好办事,全是一堆饭桶,就会派人把我家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不放进来。可是有用吗?事情该出还是得出,最后反倒是我家人出门想买点菜都不行。仙君,不是咱们不想报,而是实在没法报。衙门太关照了,这也是一点不好,若放寻常人家,过来走个过场、记个名字就是了,再不济随便抓个人做凶手,都能交差。但是像咱们这些日日打点的,人家就记在心里,到时候上心是好事,就怕好心办坏事。”
“好心办坏事?”
方濯听了一半,早就听得瞠目结舌,眼睛是遏制住了没那么动,嘴巴却无意识地微微张了张。廖岑寒坐在一侧,闻言下意识转头看一看他,兄弟俩目光交汇一瞬,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随便抓个人?只走个过场就能结案?”廖岑寒道,“麟城办案的速度看来是诸城之中首屈一指啊。”
“十八城各有各的好,可我看当今得有一半都想着要归顺麟城,咱们有这威信,有着大一统的实力,自然也就什么地方都领先些。”孙朝一提到麟城城府,兴趣就上来了,扒拉着方濯和廖岑寒讲了一通道听途说的麟城悬案,绘声绘色,生动至极。他答话时看着不情不愿,提到这些猎奇事件倒是津津有味,只讲述还不够,非得带着评论,好好的一个故事里左插右问,处处夹杂着明枪暗棒。方濯几次想要把话题再转回来,却只是无用功,孙朝仅仅是在张蓼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一下目光,下一秒在问题还没接上的时候,便会极为迅速地找回方才所说的话题,再度侃侃而谈起来。
方濯与廖岑寒均十分无奈,对视一眼,不得不放弃挣扎,认命般等待着孙朝说完。麟城悬案不少,大部分都明证于公堂之上,凶手也已抓到,只是他不认,家里人也不认,天天敲锣打鼓地在门口呜呜地哭。衙门给他们伸冤的机会,敞了大门,请这些喊冤的人在门外尽情地喊上七天七夜,这七日里该上刑的依旧上刑,该砍头的照例不耽误。家人们从衙门前哭到了刑场,又从刑场哭到木板车,眼看着尸体被草席裹一裹,丢到木板车上拉往乱葬岗,这人的某些家人便就哭晕了。只是这也算他们咎由自取,喊冤便要有极大的嗓门、充沛的体力和坚定的内心,见血亲被砍于前而色不变,才称得上是英雄。动不动就哭晕的,只能说是太过脆弱,干不了喊冤这活儿。但同样的,有了后者,自然也就有真正的英雄降世,他们的冤喊得非常响亮,叫得格外动人。衙门一感动,便大笔一挥,将此案记为悬案,把已经抓捕归案的犯人送回家中,只要一具躯体包运费,还要头的话就得加那么一点运输费。而疑案落实到纸上,便是“疑案”二字,重笔书写,代表着此案力道之重、写字者多年练字之成果、衙门直视疑案之决心,最后将其封缄,压在档案袋最下方,最重要的功效就是在桌脚又磨损之后拿出来垫一垫,一层摞着一层,正是主笔人“疑案”二字潇洒手笔。
孙朝说道:“这个疑案,其实我们家也有一个。那时候是报了官,只是不是我们报的,而是邻居报的。发现的就是我家那三房的身体,当即给他吓得够呛,也没问我们,就马上报了官。衙门自然来了,调查了几日,最后定为上吊自尽。不过您看他们对外面这么说,告诉我的可完全不是这样,我是看你们远道而来正是为了我们家家事,心里有愧,才告诉你们……”他压低声音,挤挤眼,故弄玄虚道,“你们猜猜我这个三房到底是被谁杀的?”
方濯微微掀一掀眼皮,晃着脑袋向后仰一仰,不置可否。孙朝却以为他这正是表示不知的含义,又转头看看廖岑寒,眼见着他也摇摇头,才一拍大腿,一字一顿道:
“赵如风!”
方濯眼皮当即一跳。他忙接上孙朝的话问道:“三房外室就是那位褚氏?”
“褚春娘,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来着,”孙朝道,“可不就是她。人家衙门跟我一说,让我看着办,我一想,我找外室,最不高兴的应该是谁啊?不就是我那家里的老婆吗!这样一来,事情就明了了,指不定就是我这夫人嫉恨褚氏得了宠爱,一时怒上心头,将她给杀了,也未可知。可当时我们不一样,我还爱她,宠爱她,所以把这事儿压了,没说。谁能料到一颗真心到最后让她给我戴绿帽子呢!她情郎前夜死了,也是天意。是她先对不起我,仙君,我可是一点错没有。她杀了褚氏,让人家灵魂不安,这肯定是她不好。我爱她,所以保了她,没叫她去衙门,这是我的功劳。我仁至义尽了,仙君,你不能再要求我再去做其他的事。不可能了!她赵如风这般对不起我,背着我偷情,打死她都算轻的。那褚氏就应该来找她寻仇,只带走张蓼算什么,把她也给一并杀了,也算得上是好鬼。若真有这一天,我给她修庙制匾、供奉香火,好好地供起来,祖孙三代都得一日过来上一炷香,这可是你们德高望重的褚奶奶!”
孙朝说得激情,唾沫星子乱飞,方濯不得不经常微微侧侧脸,以防止有星子飞到自己脸上膈应。能从丝毫没有任何关系的麟城衙门骤然拐到此行而来的重中之重“褚氏一案”,也是有点水平,方濯当即就打起了精神,仔仔细细从头听到尾,眉毛却越听越皱。待到孙朝停到最后,似乎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要停下来喘一口气,方濯脑中滚过几个问题,当即抓住最重要的一个,正就此机会要开口询问时,却突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随即便是一个侍女的尖叫声:
“少爷,少爷,不好了!夫人她晕倒了,嘴里直吐血……您快来看看吧!”
“什么?”
三人几乎同时起身。孙朝愣了一阵,随即一拍大腿,转身就要往外走。廖岑寒心善,急着便要跟着一同出去,被方濯一抬手拦了,低声说:“你去干嘛?他们家事。”
廖岑寒说:“孙夫人如何就晕倒了?”
“她哭成那个劲儿,小孩儿的调门都没她高,这气还能喘得过来?不晕才奇怪,”方濯言简意赅,“留下来,咱们趁此机会统一下说法。一会儿师尊到,在孙朝面前,他们就先跟他说方才那套说辞,别告诉他真相,行不行?”
“行。”
廖岑寒严肃地点点头。随即他又将眼神移向门外,眼底分外复杂,面上却呈现出某种意有所指的思索神情。孙朝走时没关门,走廊里瞧不见有人的身形,可那持续不断的哭叫与喊大夫的声音却此起彼伏,如面见三重浪,一层层袭向这一小小的偏屋,刺穿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