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群青睁开眼睛。印入视野的是医院的天花板。
看来,是他摆脱了水牢,成功醒来了。
但随即,剧痛从四肢百骸涌进神经,差点让他再度昏厥过去——他好像出现了幻肢效应,明明已经被剐下了一半的身体和眼球,却又感觉它们好像还有知觉。
他忍住痛呼,尝试着转过头去查看。
……还好,手臂还在,只是单纯太疼了。
群青松了口气,闭上那只独眼适应几分钟后,才又看向另一侧。
一名黑发青正斜坐在床边,支着脑袋打盹,似乎是一直守在这里——虽然内心邪恶、行事荒谬,但伪像星偏偏生着副精致漂亮的脸孔,苍白光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柔和清晰的轮廓,只要不进行思考,就显得人畜无害。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容颜上,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几十年以来,偶尔几次想起伪像星时,那副容颜似虎总是模糊的,因此他一直以为那是无光之溟中光线太过昏暗,所以自己从未能看清。
但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并非如此。
无光之溟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奇怪的长久梦境,无论是噩梦也好,还是美梦也好,醒来之后,做梦着都会忘记梦中之人的容颜,只能记得对方说的话、以及当时带来的感觉——直到他们再度重逢。
群青这才终于回想起,这幅容颜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那一面:伪像星被他捅中了心脏、满脸是血、即将沉入乱流。
那时的他,曾下意识想要去抓住对方的手,却只来得及够到冰凉的指尖。他失神过几秒,随即又清醒过来,最终满怀怨恨地回到了阿卡迪亚——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那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以及那软弱的动摇之心,直接导致了他的灵魂不可逆地受损。
这当然是他活该。
是他爱上那样一个人的报应。
至此,对方留下的痕迹无法消除,但是群青依然强迫自己遗忘。
然而,当他不甘受垂天院牵制、费尽心机找到长青泉,却因为谨慎而迟迟未能喝下时,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的,竟然又是对方模糊的身影——
如果是伪像星,只要为了乐趣和自由,哪怕是蛇的毒液,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的吧?他这么想着,仿佛也被传染了诸多疯癫,这才鬼使神差般一饮而尽。
遇见你之后,我重伤是因为你、恢复是因为你、死是因为你、生是因为你、痛苦是因为你、快乐也是因为你……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啊?
也许是因为历经六十多年,终于再次见到了真正的伪像星,长期以来被压抑的思绪喷涌而出,让群青有些无所适从——而相比之下,对方就显得随意很多,双脚随意地搁在他的病床沿上,还咂巴着嘴,手里抓着本没合上的美食杂志,头版的标题是《边境特辑:蝗虫的二十八种吃法》,简直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超龄儿童。
群青越想越气,甚至想飞起一脚,直接将对方踹醒。
可惜他还动不了,所以只能做罢。
他就这么盯着,直到对方不知梦到什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
“巡溟官……你你你醒了?”
夜久把杂志一扔,惊喜地想冲过去,却立刻放缓了动作,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水。”
”等等……马上就来。“
喝下水后,群青才感觉略微好受了一些,”我昏迷了多久?“
”足足六个星期!明明已经算是脱离危险了,但是你一直醒不过来,是不是垂天院搞的鬼?我还想着你要是再不醒,就要偷渡回垂天院,把地之贤者杀了。唉等等……你别动啊,现在你的半个身体还是盐化状态,可是会碎的。”
“嗯。”
群青努力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收回,装出自然的样子,“其他人怎么样了?”
“活着的那些都已经基本康复了,但都还没出院,你想见他们吗?那我现在去把他们叫过来。”
“不用了,我不想见到他们。”群青阻止了对方,闭眼等那一波的疼痛过去,才又慢慢开口,“可以单独和我坐一会儿吗?有话想问你。”
察觉到他语调里的认真,夜久微愣了愣,朝四周设置了防止窃听的静默咒,才坐回椅子上,“嗯,你说吧。”
“在无光之溟,你突然对我下手,为什么?”
-
“……怎么突然提起来。”
夜久抱起双臂,“你不是一直不想讨论这件事么?”
“现在想了。”
“……一定要现在么?你的伤还没好。”
“是。”
他们两人之间的大部分怨恨,源自当年在无光之溟中,前往“吊月山”的路上——那时,他们前一个晚上还干柴烈火,结果第二天早上,夜久就趁着群青不设防,冷不丁地翻脸,凶狠地捅去一刀。
自从知道对方身份以来,群青一直对这件事避而不谈,不愿打破那微妙的平衡。但现在不行了,再度看到那张脸、想起对方是为了救他才主动以真身出现,他的心脏止不住狂跳,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无法再继续忍受,先前那如履薄冰的状态了。
“……”
夜久没办法了,深深叹了口气,语调变得有些不善,却也似乎在努力控制情绪,“所以,你想听什么呢?你根本就是心里清楚,不是么?”
群青皱起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啧,一定要我直说么?那时你把我骗到吊月山,难道不是因为得到了那个消息?我们两个只要有人死亡,另一个就能重新打开空间之门,回到阿卡迪亚。所以,你想找机会杀掉我、你想背叛我、抛弃我不是么?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你……怎么会得到这个消息?”
“哈!”夜久终于忍不住,尖利地怪笑起来,”所以你是承认了,是不是?“
”……“
群青感觉天旋地转,有些喘不过气,不得不用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抓住被子,才堪堪缓过劲来,一字一句勉强开口,”我确实……没告诉你。但我并没有想杀你。至少在那时,从来没想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哈?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夜久的蓝眸死死盯着他,似乎泛起了些许湿意,”那你又为什么要隐瞒那个消息?为什么要骗我去吊月山?我们那时一直都是分享情报的!“
群青沉默地望着对方。
内心的疼痛、躯体的疼痛再度上涌,他感觉自己可能又要昏厥过去了。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