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按着记忆中的时辰,记忆中的方位,与东梧一起来到郊外杏林处,顺利找到了渡客楼。
在暮色的黄昏中,渡客楼清晰屹立在两人眼前。
与那日见到的一样,渡客楼辉煌依旧,楼前渡客接连不断,门口的伙计迎来送往,脸上堆着笑,任谁见了都不忍拒绝进去喝上一杯。
成安忐忑不安地带着凤梧走过去,伙计见了他二人,笑容停在了脸上,板着脸对成安道:“成公子竟还有胆来?”
“莫非你是夜郎?”成安猜测道。
夜郎道:“正是,你既然半路跑了,怎么又舍得回来?”
成安道:“我来送六字尺,欢不欢迎?”
夜郎闻此言,打量了成安身边的凤梧一番,道:“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说罢,便进了楼内。门口来往的阴客见了成安都很吃惊,有些还议论纷纷,好像活人来这里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
等了片刻,夜郎便出来,对他们态度比刚才恭敬了一些,拱手道:“东家有请二位来楼内坐一坐。”
成安道:“贵东家不方便见客?”
“东家那边有其他客人,请二位先跟我来歇息片刻,等东家会完了客自然会来见你们。”夜郎说着,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
成安看向东梧,东梧点头,成安便与他一同进了楼门。
夜郎将两人领上二楼隔间,吩咐小厮去拿茶水和茶点,便下楼忙去了。
此时一楼大厅正热闹,厅中央立着一个戏台,正有伶人在上面唱戏。
台下坐满了拘着亡魂的阴差,这些阴差边看边拍手叫好,喧闹非凡。
成安被热闹吸引,暂时忘了不安,也随众阴差一同看戏。
正给成安倒水的小厮笑道:“这可是我们这儿最火的一出戏,每天必有客人点的。”
成安看向小厮,只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瘦瘦弱弱,身量未足,长的跟夜郎有些相似,同是夜郎的五官,却比夜郎随和爱笑的多。
成安问:“你和夜郎难道是兄弟?”
“正是。”小厮笑答,“我是他的弟弟,叫做豆郎。”
豆郎说着,也给东梧倒上杯茶。
“这出戏是讲什么的?”成安喝着茶,问他。
不提还好,一提正中豆郎的点,他兴致勃勃道:“讲的是我们镇阴将军陆衍闯斩魂台救将的故事。”
“谁?”成安想起阿萤的话,“这个将军叫什么?”
豆郎道:“叫陆衍啊,公子因不是阴间之人所以不知,陆将军在阴界是无人不知的大英雄,东西南北四个阎王,加起来还没有他一个人名声大。”
阿萤曾说她常常在凤梧那里见陆衍,而且凤梧还给陆衍补魂,只是不知道此陆衍是不是彼陆衍。
如果是的话,凤梧既跟这个陆衍有交情,说不定就是他手底下的人了。
虽然成安并不知道什么是补魂,但魂魄于人来说是顶重要的,他既然做这样的事,想必是陆衍手底下很重要的人物吧,果然他不是什么拔舌头的狱卒。
他就说嘛,凤梧一看就不简单。
成安这么想着,就去看东梧,东梧正与豆郎说着什么话,并不专注看戏。
凤梧果然性情冷淡,要换成他,那必须得比这些人鼓掌鼓地更起劲儿,喊的更大声,得让所有人都知道陆衍跟他认识。
豆郎打点好他们,便与别的小厮一起去招呼客人了。
台上正演到陆衍挟持律法司主,要刑官放人这一段。
成安啧啧摇头:“这镇阴将军为了救一个副将,竟下这么大本钱,真是想不开。”
东梧道:“元奎曾在战场救过镇阴将军。”
“救过又怎样?”成安道,“救过就该不顾一切地还他的情?连自己的命都还顾不上呢。要是我,我才不做这亏本儿买卖。”
东梧看向他,饶有兴趣地问:“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嘛。”成安靠在椅背上,“我顶多去跟刑官求求情,或者去找阎罗王求求情,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也算我仁至义尽了。”
东梧点头,喝了一口茶道:“不是世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管世人说什么。”成安连借着这件事宣泄自己心里的不痛快,“别人给我滴水之恩,我顶多也给他一滴水还了他,凭什么要涌泉相报?如果我要渴死了,我连这一滴水也不会给他。世人说我自私也罢,小人也好,我都不在乎,何必呢,大家来这世上活一遭,谁又天生该谁的?”
东梧见他说的动情,知道他在借着这事儿宣泄积压了许久的不痛快,抬手给他斟了杯茶水道:“这样想没错,并不自私,也非小人。”
成安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感激,他自知反应过头,平静下来开玩笑道:“那自然,在你这石头心肠面前,别人都是小巫见大巫。”
东梧一把夺过成安的茶杯,自己把茶水喝了,道:“农夫与蛇,一丝心软都不能对你有。”
“哎,别啊,好容易能喝上凤梧大人亲手倒的茶。”成安嘴上说着,心里却暗笑,凤梧居然用他的茶杯喝水,被气到了。
两人正笑闹着,见有一黄衣公子,风度翩翩地上了楼梯,朝他们这一隔间走来。
黄衣公子长相清俊,气质虽内敛,却怎么也藏不住他不凡的气度,看上去像个满腹经纶的学士监生。
黄衣公子微笑行礼道:“两位久候,在下渡客楼账房周九歌。”
东梧与成安起身还礼,周九歌谦让着他们一同坐下,又叫豆郎来,点了些好酒好菜。
等菜的功夫,周九歌解释道:“我们东家身子一向不大好,刚刚接客累着了,犯了旧疾。东家本来打算亲自来见二位,但现在没法来了,九歌给你们赔个不是。”
成安问道:“你们东家是饿鬼吗?”
周九歌道:“不是。”
成安道:“我想见饿鬼。”
周九歌却道:“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成安恼怒:“没这个人?那我父亲成嗣是跟谁在书信往来?是谁将地鬼送给他,叫他去偷六字尺?是谁在我们家落难之际失联?又是谁要从狱里把我父亲救出来,只因他身上有你们要的六字尺。难道不是你们吗?不是饿鬼吗?”
此时酒菜一一上来,周九歌替成安斟了酒道:“是成公子误会了。阳界广阔人多,阴间那些大人们常常有管理不到的地方。我们渡客楼因地处阴阳交界处,就常替大人们处理一些杂务,像两界贸易往来就是其中一项。阴阳两界交易需要凭证,阴界的凭证要交由鬼门关查验,阳界的凭证就由我们来查验。”
周九歌边说,边给成安夹了一筷子菜,接着道:“可丝绸商赵家并不愿接受查验,这就让我们很为难。正好城隍庙的卫茅卫主库与你父亲有些交情,而你父亲与赵家又很相熟,是以我托卫茅让你父亲游说赵逸,将六字尺交给我们查验,如此而已。我们在等你父亲消息时,听说你家落了难,仗着我们东家跟阎罗王有些交情,于是让夜郎过去将你父亲救出来,也算报答他为我们出力一场,结果阴差阳错救了你出来,真真是命。”
周九歌说完,慨叹了两声。
成安越听越恼怒,待听完已经气的要掀桌子,东梧在桌下按住他,对周九歌道:“周先生实是有情有义之人,六字尺我们带了来,贵楼查验完后须得还我们,赵家那边催得紧。”
周九歌笑道:“这个自然,而且我们既救了成公子,也考虑到他在阳间从此除名,再难生存下去了。所以我们索性送佛送到西,打算将成公子留下来,在我们这里做些杂务,不知成公子可否愿意?”
成安脸色极不好,下一秒就像要杀人,周九歌视而不见,只微笑问他。
东梧仍旧按着成安,道:“这个就不劳周先生费心了,有我在,他必不会无家可归。”
周九歌道:“如此也好,还未请教阁下是……”
东梧道:“我是镇阴将军府上的督察学正,名叫凤梧。”
周九歌笑道:“从未见像公子这般玉树临风的学正,今日也是开了眼了。”
东梧道:“我是和父亲闹了些不愉快,被罚到那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