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晃之余,却见司马衷的寝宫的灯还亮着,这段时间甚少见到司马衷,于是我不自觉的走向前去。
刚到殿下,便看见张泓从里头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张泓见到我后,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还记得给我请安。
我向他询问司马衷的事情,他和我说这几日司马衷精神不佳,即使是入睡后也会在深夜惊醒,然后让下人点灯。
其实关于皇后的事情,我对司马衷多少有些自责内疚,虽说当初司马衷是因为与皇后有矛盾这才不去长秋宫看望她的,但这后来我也确实是因为懒得与司马衷沟通,所以并未将皇后的情况告知他。
终究良心上过不去,于是我对一旁的张泓说道:“我想进去见一下太子。”
这段时间司马衷甚少见客,就连东宫的美人也不曾传召过,许是想一个人待着静一静,所以此时我若是贸然闯入,也只会平添他的愁苦。
张泓自小与司马衷一起长大,算是最为清楚他的脾性的,所以进去前我还是想先询问下他的意思。
预想中的阻止并未发生,张泓在听到我说的话后,低着头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给我让出了道。
推开门后,室内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我顺着点灯的方向,寻找司马衷的身影,而后便见到他坐在书案前发着呆,案上是层层叠叠的本子,应该是各地的上书。
司马衷感觉到有人进来了,抬头朝我望了过来,眼神中全然是空洞。还未等我完全读懂他的眼神,便看见他又低下头,看着桌面上奏折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这幅神情,我有些后悔自己之前使小性子,没有坚持让他去见皇后。
我径直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假装在翻动着书案上的本子。这些言及朝堂政务的本子,旁人是不可翻阅的,尤其还是后宫之人。
若是往日里我翻动这些,这司马衷定然会拍掉我的手,说我成何体统,而今他却连骂人都懒得骂了。
不远处时暗时明的烛火,他的目光略带闪烁。
我不擅长安慰人,平日里也只晓得火上浇油,说不出任何让人宽慰的话。
秋日的夜里的风带着凉意,丝丝吹来,却无法消散烦闷的心。
“母后那日说了些什么。”司马衷声音低沉,率先打破了沉静。
司马衷指的是皇后离世的那日。
皇后离开的那天,长秋宫只有寥寥数人在场,除了临时被叫过去的太医外,便只有我与官家、月华三人。
那日皇后便如同预感什么发生一般,让月华叫来了官家。那之前,皇后与官家冷战已持续了近一年,皇后这一退让,官家自然也是顺着台阶下去了。
其实那日官家来了后,皇后只说了寥寥数句话。
皇后同官家回忆起他二人在潜邸时同甘共苦的种种,而后又乞求官家能让她的堂妹杨芷接替她担任皇后。
其实在那之前,官家对镇军大将军胡奋的女儿胡贵嫔很是上心,再加上胡贵嫔的母族的实力也不差,所以官家若是想让她坐后位也不会有过多的的人反对。但皇后在临死说出这一番话,官家大几率还是会念及旧情,答应皇后这个要求。
其实官家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待了这么久,又岂会不知道皇后打的主意呢,只不过终究是夫妻多年,官家对皇后多少也有旧情在。
我看向司马衷,他近日是有些憔悴,面容也消瘦了不少。
我对他说道:“母后希望官家能将立她的堂妹为后。”
屋内灯光昏暗,我看见司马衷听了我的话后,呵了一口声。这个嘲笑,也不知是是对他还是对皇后。
我看着司马衷低着头,将头埋入手臂间。纵使从前有万般不满,但当在乎的人离世,还是会无法控制内心的悲恸。
司马衷身子蜷缩着,全然失去了往日里与我对峙时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如同回到了腹婴时期,似乎这个蜷缩的姿势是他最后的依仗,能支撑他度过艰难的时期。
良久后,我听到司马衷似是喃喃自语道:“母后比起我更喜欢柬弟,她和父皇都一样,他们觉得我不如柬弟机灵可爱,父皇甚至想坏了祖宗规矩,让柬弟做太子。”
“但后来仍旧是我做了太子......外头都说是母后劝说了父皇,我才得以保住了这个太子之位,但我却知道她是担心柬弟做了太子后日夜操劳,所以才把这个位置给了我来坐。”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蹲下身在他后背处轻拍,却在接触时发现,他后背衣物早已被他的汗所浸湿。
“当初我听说母后有意让你做太子妃的时候,我便知晓她心中打得是什么主意。一方面她不想让柬弟受累,另一方面又担心我做了太子之后会牵制到柬弟,所以她便选择了臭名昭著的你做太子妃,觉得她可以通过你来制衡我,即便我以后真坐上了皇位,也会被天下诟病。”
“所以当时我独自去找了父皇,希望父皇能让卫氏来担任这太子妃之位,其实于我而言,这太子妃给谁做都行,但就是不能让母后来选定......”
“婚礼那日,我本意并非是想让你出丑,只是你刚好横在我与母后的关系之中。那日之后,我一直在后悔这件事,我当时只想着如何报复母后,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感觉到肩膀传来重量。
人在心里失去安全感的时候,会寄托于外物来寻求安全感,便如同夜里失去安全感的小孩会通过拽紧布娃娃或者小被子去寻求安全感一般。
我看到不远处他的衣袍正丢放在地上,于是想伸手去帮他捡来披上,如今入秋,出汗后若是又着凉,怕是到时身心都要受苦。
但我伸手的动作并不能完成,因为下一秒我的袖子便被司马衷给拽住了:“你今晚不要走好不好。”
司马衷语气中带着稚气。
见他这样,我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从,也不知是不习惯他的脆弱,还是不希望自己为此心软。
夜里不时会听到哀痛的声音,西晋有着灵魂不灭的说法,说是死者死后灵魂仍存在,而且过着与生前无异的生活。皇后的葬礼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送葬丰厚,哀泣不断。
生病就生病吧,还有太医呢。于是我放弃给他拿外衣的想法,重新坐了回来。
司马衷枕在我的肩膀上,低声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你给我做桂花糕吃好不好......”
“好。”
“我们一起去赏菊好不好......”
“好。”
“以后我们只生一个皇子好不好......”
我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时,却发现司马衷鼻息浅浅,已然是入睡了。
夜色中回想司马衷方才的话,我才明白为何这段时间,为何所有的人都在为东宫子嗣而着急,唯有他自己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怕是小时候那段无法弥补的伤痛让他至今也活在那段阴影之中,或许他也害怕自己没办法将爱给予给多个孩子,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生活仍将继续,悲痛的人终将恢复过来,在而后的岁月中,那些逝世的人会成为活着的人的一段记忆,模样逐渐模糊,直至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