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之后,他们开始谈起律法之事,我对这些事情不太了解,所以便只是在一旁听着。
张斐爽快的喝下一口酒后道:“我认为应当正确的了解法律当中‘理’的概念,如果连这些罪名的本质都未理解,又怎么能定罪量刑?”[1]
张斐又说:“就比如故意犯罪与过失犯罪这两种犯罪行为虽然都是犯罪,但处心积虑谋害他人,与不小心伤害到他人,即使二者最终都导致他人受伤,但是二人的出发点是不同的,存在主观上的差异,又怎能以一罚概之?”
张斐继续道:“再比如那谩与诈,欺骗君主与欺骗平民,虽二者都为欺骗行为,但二者欺骗的客观对象却是不同,既然欺骗的对象存在等级差异,如若一罪并罚,又怎能体现欺骗君主的罪行远甚于欺骗普通百姓呢?礼乐本应处于法律之上,不能越礼行事,刑事处罚亦应如此,有规矩才成方圆。”
刘颂听完这番言论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而后起身,拿着酒杯边走边道:“你说的虽是有理,但却有欠缺之处。”张斐向刘颂摆了摆手,示意刘颂继续说下去。
刘颂于是道:“断罪当援法,判罪定刑都应该依据先前定下法律条文,再不济也应需要有对应的刑名和法例,如果定罪连法律条文、刑名法例都没有,又怎么能说此人犯了罪?若此人无罪,便不能超越法律之外给其附加无罪之罚!”[2]
“虽说礼乐置于法律之上能够很好的管理国家,但礼乐又是谁所制定?”刘颂此时严肃,并未像平日般嬉皮笑脸:“兜兜转转,究其根本,到最后定罪不还是高位之人一句话的事情。”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判刑不再依法,而是暗箱操作,那法律不就成为贪污腐败的一种工具,便不再具有权威。长此以往,有法与无法又有何分别?若人人对法律熟视无睹,又如何能依靠法律来治理国家!”
“另外,”刘颂继续补充道,“我希望恢复肉刑[3],死刑过重不利扩充人口,徒刑过轻不足以使人畏惧,而肉刑适中,可弥补其中空白。偷盗之人处以斩手,逃跑之人处以砍足,如若犯□□则割其势。”
张斐无奈的摇摇头道,“王子犯法,该当何罪?按照礼乐制度来说,与庶民不同罪;按照法律制度来说,则同罪。”
“我们如今在编纂法籍,完善国家的律法,强调法的重要性无可厚非,但在那之前我们是臣子,臣子的责任是帮助官家分忧,兴国安邦攘外安内。你所说的那套虽也能让国家井然有序,但你的国是千千万万国,而我的国只是晋。”
张斐话毕,刘颂沉色似是明白了什么,而那张斐也停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张斐的话其实某种程度上揭露了了然于心却没摆上明面的道理。
一旁默默无言的杜预此时开口,转移话题:“前朝律法条目繁多,晦涩难懂,你我亦若有如此体会,如若此次修订律法我们又贯彻前朝做法,又如何能推广于下,让老百姓对我朝律法能有所了解并遵纪守法呢?”[4]
“所以我认为我们不如对旧律进行大刀阔斧修改,删减无理之处,简易其科目,通俗其解释?”
杜预突然看向我道:“阿南前些日子所谈及的登闻鼓虽是不错,能解燃眉之急,但此实属于越级处事,先不说会不会遇到刁民敲响登闻鼓的情况,如若一亩三分田这类繁琐小事都需敲响登闻鼓,这着实会给上级机构增加工作负担,终归治标不治本,不是长久之计。”
停顿了一会,刘颂叹息:“如若要从根本上避免官官相护、冤假错案的事件的发生,其实我是推崇根据官员的实际业务能力进行对应的奖惩迁黜的考课制度[5],但却不知官家是否对此有意,终究说来,我这办法还是不及阿奴的登闻鼓容易推行。”
“阿南对此有何想法?”话题转移后,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散去,但刘颂突然的提问倒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刘颂也不知为何,我每次说话总能给他带来醍醐灌顶的感觉,所以他也想听听我这个小孩的看法。
我和张华方才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各抒己见,偶尔听到别具一格之处便与会张华相视一笑。
这就像一场西晋律学家的交流会,虽规模不大,但却能了解今时今日人们对法律的见解看法。
刘颂的律法见解是超出我所料的,援法断罪近似于现代的罪刑法定原则,能够更好的保护被告的个人权利,提高法律的权威性。
张斐所谓的了解法律内含的‘理’,除了要关注事物本身的逻辑,还强调礼乐的重要性,虽说还是让律法局限于封建纲常伦理中,但却符合当下的经济政治环境,较之刘颂,张斐的法律见解更有利封建君主的统治。
我猜杜预应该是这次的晋律编纂的主要编撰人,不论是其见解亦或是对一些制度方法的分析都有其独到之处。
我见在座的诸位都看向自己,便知躲不过了,于是也不推搡。
我道:“那我就简单说说我的看法吧,我认为凡事需审时度势,新事物新想法出现固然是好,但如若不是在恰当时机出现,过于超前或者滞后,都将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首先是刘公,刘公推崇肉刑虽是为了填补空白,但我并不认为肉刑会比死刑轻,使人残疾度过余生,终身因为身体缺陷而苦闷,还不如一死了之来的痛快。”
“比起恐吓,我认为法律的作用是让人自我反省,如若一年牢狱不能使人悔改那便十年,十年不行便二十年,乃至终身监禁。推广肉刑终是残忍又有些滞后。”
“再说说杜公的考课制度,考课制度固然能从源头解决贪污腐败的问题,但而在我看来,考课制度有些超前,如若能推行固然是好,但如若不能推行也不该气馁,因为这不是这个制度的问题,不是杜公的问题,亦不是国家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没有足够的配套体系,过早推广这个制度只会使其胎死腹中。”
我一番话说完后便坐下,这时我注意到有一道目光看来,回看时却发现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宸。
看我做什么?
阿宸每次看我都会让我下意识地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欠妥。
我开始复盘自己说的话,方才我谈及刘颂的推崇肉刑以及杜预的考课制度,只是对这两个想法有所感触,但并无考虑过多,或许我不应说这么多?
刘颂生性豁达对我没有过多在意,而那杜预喃喃超前二字,似乎想通了什么,郁结于心多日的血块似乎通畅,嘴里喃喃道:“我竟没想到这层。”
张斐笑了笑:“想不到阿南对律法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