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遥要了一桶冰冷的海水和一捆麻绳,说要跟阿香切磋一下彼此的绝学,于是魏先生就去找了高昌济晚酌。
渔港又下了一整夜的雪,那一夜,牌局中的四个人都没有睡觉。
整个云来客寓彻夜回荡着阿香如母狼般的嘶声哀嚎,直到黎明时那声音才逐渐式微。
天明时,阿香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倒在了庭院中积了一夜的新雪上。
老板娘在大家起床之前匆匆指挥伙计把阿香给抬走,至于抬去了哪里则无人知晓。
其中有个伙计悄悄跟她相好的一个下女说,阿香浑身上下连一块完整的皮肉都没有,整个人像被夺了魂似的,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女们见跟了高昌济得罪了阿遥竟有这样的下场,也纷纷对这二人敬而远之、绕道而行。
魏先生邀请阿遥在自己的房中用早点,今早的玉米粥熬得格外香甜,阿遥一宿没睡,也看不出任何疲态。
魏先生把自己听来的传闻向阿遥求证,阿遥听完,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愿赌服输,我其实只是让她吃了一点苦头而已,外面传得也太夸张了。”
魏先生非常好奇阿遥给阿香吃了什么苦头。
这时候高昌济咚咚咚地跑进来,没头没尾地指着阿遥的鼻子骂了她一通,言辞很激烈,主要内容是说阿遥疯,指责她狠辣和心如蛇蝎,然后又咚咚咚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遥看着魏先生,不自在地笑了一下:“他也在我这里吃过一点苦头。”
阿香现在的下场,在魏先生看来,无论阿遥是出于本心还是自保,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现在纯粹是对阿遥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阿遥说她是卖故事的人,魏先生觉得无论她的故事是真是假,倒确实是值得一听。
阿遥告诉魏先生,用浸泡了海水的绳子捆在人的身体上,待水分蒸发干燥后,绳子会慢慢收紧而在身体上产生勒痕,此时人会因为被绑缚和挣扎被麻绳磨破皮肤,这个时候再浇上海水,伤口就会被盐蛰痛,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不断地重复这一过程,越挣扎越疼痛,一夜下来,就会像阿香那样。
“人有的时候,明明心里知道越折腾越糟糕,但就是没办法放弃挣扎,”阿遥看着魏先生,似有所指地问,“这是不是很悲哀啊?”
魏先生不语片刻,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也没有什么缘故,我与先生不过是萍水相逢,我随口一说,您随便一听,大家谁都不必往心里去。”
魏先生却似乎被阿遥的话触动了心事,幽幽一叹:“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阿遥立刻接茬道:“关山难越,先生莫非也是失路之人?”
魏先生觉得阿遥这一问很有意思,于是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也?”
阿遥觉得,“流莺行动”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她已黔驴技穷,不得已亮出了这最后一手底牌。
魏先生站起身走到阿遥的身侧,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脸颊,问:“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种怪毛病的?”
魏先生的问题,阿遥自己也没有答案。
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心里一直狠狠地压抑着施虐的冲动。
忘了是某一个时刻,她意外地发现施加和观摩疼痛能够让她的五脏六腑获得隐隐地畅快。
痛楚和痛快,是同一个痛。
在施加痛苦给别人的过程中,她似乎是很喜欢看对方痛苦的表情,这让她在内心中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强大。
但结束以后,她又每每都觉得无边的空虚和内心的不适。
阿遥心想,也许自己的灵魂深处不知何时附着、栖息了一个魔鬼。
她对着魏先生,像是对着神明在进行自我剖析和忏悔,亦像是对着魔王在寻求认可和依归。
而魏先生只是在她的头顶一抚,轻叹一声:“一个人,没有同类,可怜呐!”
阿遥用自己的怪癖求证了魏先生是她的同类。
高昌济说魏先生喜欢折磨别人,不准确;事实上,他是喜欢被人作践。
阿遥在教训过阿香之后意外而又意料之中地获得了“作践”魏先生的资格。
这与其说有偶然的成分,倒不如说冥冥中有所指引。
当阿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魏强的时候,她每天夜里都搜肠刮肚地回忆有关这人她所了解和掌握的信息。
可惜她对他实在知之甚少。
直到听高昌济说他喜欢“把人折磨得血肉模糊”,阿遥才被唤起了去年上元灯节的一段回忆。
那是在抱月楼的摘星阁,碧秋云神神秘秘地告诉她“有些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平日里看着趾高气昂,但其实喜欢被支配的感觉。只要你的手腕到位,越是打骂他们,他们便越是兴奋,甚至会匍匐到你的脚下痛哭流涕”。
那一夜阿遥被碧秋云挽着,听她讲了好一阵驯服达官贵人的“手腕”。当时听来,觉得是个猎奇的乐子,而且那个时候她以为这个“达官贵人”特指的是杨骎,以至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直视其人。
碧秋云死在上元灯节的那一夜,她和杨骎交手的时候阿遥才知道她是魏强的情妇。
现在想来,一切就都有迹可循、顺理成章了。
这就是阿遥最后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