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食过后,阿遥一个人在灶下烧水。
炉膛里火烧得旺,投出红橙的光,烤得她面目发烫。
她手里握着罗戟从归元寺求来的那道平安符,寸许大的锦囊里原本还有片指甲盖大小的鎏金弥勒佛,早已被她取出收进荷包里被迫交给高昌济代为保管,现在就只剩下一道黄色的符纸。
不过没有关系,这道平安符代表着她对长安和罗戟的念想,精神意志比什么都重要。
阿遥把装着符纸的锦囊捻成细细的一个卷儿,还藏回发髻里去,用头发密密地包裹起来。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阿遥在想,对于孑然一身的魏先生来说,会不会也把“那个东西”藏在了头发里了呢?
所以她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想方设法看看魏先生的头发,最好是不引起他注意的,可是这对于阿遥来说不太现实,她只好把自己的分析和猜测分享给了高昌济。
高昌济听完,在浴桶里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
“亏你想得出来,头发里能藏什么东西!”
阿遥认为高昌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因此也并不与他一般计较。
高昌济洗个澡都不甘寂寞,把水撩得噼里啪啦满地都是,看着阿遥捧着个罐子,一边围着浴桶绕圈打转,一边往浴桶里撒些白色粉末,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架势,很像本地传统艺能施咒跳大神。
因为在阿遥手里吃过暗亏,高昌济一巴掌往阿遥身上拍出一捧水:“喂,我说你往我身上撒什么呢?”
阿遥没看他,只是往他脑袋上又扬了一把白色粉末:“咸盐。”
高昌济捧了水洗了洗头脸,发现确实咸津津的:“你往我身上撒这么多咸盐干什么?”
阿遥捧着盐罐若有所思,根本没心思搭理高昌济。
高昌济嘟嘟囔囔地发牢骚:“神神叨叨的……你与其关心他的头发,还不如关心一下他的簪子呢!”
阿遥回过神儿来:“怎么讲?”
高昌济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阿遥勾了勾,阿遥把耳朵凑近,听得他耳语几句,心下有了计较。
“怎么样?我的分析是不是比你的有道理?”高昌济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握住了阿遥的手腕,“给我搓搓背。”
阿遥抽出手来,顺势捏住了高昌济的脸,并且狠狠地拧了一下,拧得他龇牙咧嘴。
“你说得很对,所以我现在要去求证一下。”
说完,阿遥把盐罐子往高昌济怀里一塞,把手上的水在裙子上蹭了蹭就推门而出。
高昌济坐在浴桶里,捧着个盐罐子,扔也不是放也不是:“回来!给我搓完背再走!”
阿遥出了门,直接拐到了隔壁魏先生的房间门口,虚握拳头,笃笃叩了两声门扉。
“先生,我来取换下来的脏衣服。”
房间里传出魏先生“嗯”的一声。
阿遥推开门走进去,魏先生已经沐浴完毕,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披头散发地半倚半靠在小炕桌上研究一局残棋。她没说什么,只是绕到浴桶边上,取下了魏先生换下来搭在屏风上的衣服,心下暗暗在想,居然给高昌济说着了。
东西果然没有藏在头发里,不然魏先生不能这么披头散发的。
高昌济的猜测是魏先生素日用的那支发簪也许有文章,因为他就没见他换过。
也许这支发簪是某种钥匙一样功能的存在?只要以此为凭据就能够从钱庄和当铺里换出钱来,以及寄存在那里的东西——高昌济和杨骎想要的东西。
也许这支发簪内里中空,就像自己那个小小锦囊一样,里面藏着的才是重要的东西。
阿遥觉得无论是哪种可能,自己都得近距离看一看这支发簪,最好,还得上手摸一摸。
而现在,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阿遥收走了要洗的衣服,又把用过的洗澡水抬出去后,看见魏先生还在跟那副残局较劲,便闲闲地开口问他需不需要梳头和修脸。
魏先生一条腿盘在身前,另一条腿蜷在身侧,膝盖上搭着一条胳膊,手里抓着一把黑白子,恰是个闲敲棋子的光景,听了阿遥的话,他先是没做什么反应,片刻后才一歪脑袋冲着阿遥笑了一下:“怎么,除了高昌济以外你还做别人的生意?”
这是阿遥第一次正眼打量魏先生,他应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不算年轻,但也没有暮气。一笑,眼角有细微的纹路,原本以为纹路间会藏着些许狡诈和老奸巨猾的成分,然而并没有,全然只是一团和气,使阿遥凭空竟觉出些亲切来。
这样的一个人,就是身上背负着许多机密的国之叛臣……吗?
单凭长相,谁能看出来啊?
不过,话说回来,人不可貌相。
面对魏先生的问题,阿遥微微垂目,轻声答道:“我听其他下女说,先生出手很大方,哪怕只是帮您做点跑腿的小事,都有打赏,所以……我想……”
说到这里,阿遥故意状作羞涩地停了下来,等着对方开口问。
“所以……”魏先生踩了鞋子趿拉着走到阿遥的面前来,“你想怎么样呢?”
阿遥的声音更轻,头也更低了:“我想……多攒一点钱。”
魏先生轻轻一笑,伸手抬起了阿遥的下巴:“没有必要做出这副假惺惺的姿态,你在这种地方,装什么处子般的羞怯呢?”
阿遥被魏先生这句话给噎住了,抬起头来,眨了一下眼睛。
“我不喜欢惺惺作态的女人,矫揉造作的面孔我已经看得太多,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天然本质就很好。”
魏先生没有理会阿遥的讶然,只是坐在了桌前:“你就给我修一修吧,看看你手艺如何。”
阿遥用温水净了手,待热毛巾软化湿润了魏先生头面的皮肤后,她捏起刮得雪亮的剃刀,正要下第一刀帮魏先生修理鬓角的时候,突然被魏先生出手捏住了手腕。
受到惊吓的阿遥手抖了一下,而剃刀在掉落之前立刻就被接到魏先生另外一只手里去了,过程快而顺滑,以至于她都没有看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魏先生的手修长而干燥,带着微微的寒凉之意,他握着阿遥刚才持剃刀的手腕,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阿遥的心跳得很快,牵扯着太阳穴旁的一根弦也蹦蹦跳跳的。
“你的手不稳啊,”魏先生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阿遥的手腕,然后一寸一寸地向下,揉捏了她的手心,最后用他的手掌覆住了她的,抬起眼睛冲着阿遥一笑,“但你的脉搏跳得很好听,叮叮咚咚的。”
魏先生的笑容让阿遥看了有些头皮发麻了。
虽然他没做什么,但就是让人有一种阴森森、寒恻恻的凉意。
手心一凉,魏先生又把剃刀原样地塞回了阿遥的手里,让她给自己修修鬓角。
阿遥的指尖冰凉,一点点抚触在魏先生的脸上,让他觉得很像细细的雪。
剃刀在魏先生的面孔上锋利而又轻捷地刮过,有微微的切割毛发的声音。
魏先生问阿遥为什么想要攒钱。
阿遥屏住呼吸,稳住手上的动作:“我想回家。”
“哦?”魏先生顺着话茬问,“你家在哪里?”
阿遥没答话,魏先生也就没有强人所难地追问。
修完胡须和鬓角,阿遥又绕到魏先生的面前,用一把非常小巧的剃刀帮他修了眉毛。魏先生的眉毛浓,一阵子不修就要荒草似的长得乱七八糟,甚至有在中间连起来之势。
阿遥换了一把小巧的剃刀给魏先生修了个漂亮的剑眉,然后微微笑着说:“先生的眉毛生得真好。”
魏先生知她是在恭维,但还是笑了,故意问:“哪里好?”
阿遥回答得却认真:“我听老人家讲,眉毛浓的人重感情。”
魏先生听了这话倒没说什么,重感情?未必是件好事。都说无毒不丈夫,可见男人重感情算不得什么优点。
经历了最初的紧张和局促后,魏先生没有再做什么突然的举动,阿遥也就镇定下来,不仅帮他修好头面,还用篦子细细地帮他梳好了头发,簪好了发髻。
过程中也懊丧地发现魏先生的头发里果然什么也没藏,那支发簪也寻常普通得紧,虽然是玉簪,不过也不是那种名贵到价值连城的材料和工艺,至于是不是能取出财物的凭据,则还有待进一步的确认。
收拾完毕后,阿遥把双手搭在魏先生的肩上,托着他的头颈看向桌上的座镜。
镜子里倒映出两个人的脸。
魏先生轻轻拍了拍阿遥的手背,然后抓起来贴在自己刚刚刮过胡子的脸上,很缠绵地蹭了蹭:“你的手艺很好啊,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精神了。”
阿遥的手背上因为近来常用冷水洗衣服,生了冻疮,两相一比较,刺拉拉的,她觉得自己手背搞不好会刮破魏先生的脸蛋,于是轻轻地把手抽出来搭在魏先生的肩头。
阿遥望着镜中人笑了一下:“那先生就多照顾我的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