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普密泰王储是个很好的学生。
他不仅好学，而且聪慧，更难得的是他对于大唐文化的探索与渴求是发自内心的，而并非出于他的身份而不得不故作姿态。
青杳规行矩步地担任着侍讲的职责，她也看出朝廷在尽力地拉拢这位王储，不仅安排他和太子多多接触，甚至允许他自由地出入东宫，而太子那边有任何雅集都会邀请普密泰王储参加，而作为鸿胪寺指定的、王储专用的通译官，青杳也得以跟随出入陪伴左右。
因为事无巨细都需要向鸿胪寺如实汇报，青杳自觉自己的存在有那么点监视王储的意思，因此既不主动、也尽量回避私人的话题，而是谈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风物人情之类不痛不痒的事情。倒是王储本人并不介意，主动谈及很多暹罗王室的情况，以致于青杳在想他是不是在主动“喂料”，免得她回鸿胪寺不好交待。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青杳都对这份善解人意心怀感恩。
因为普密泰的汉语水平还很有限，所以日常二人都是用暹罗语交流。
一路分花拂柳地走在东宫的林荫小径上，普密泰同青杳闲谈起来。
“我有一个老师，他从遥远的西方欧罗巴大陆而来，他是一个传教士，他说学会一个民族的语言，就会对那个民族的文化有更多的理解和认同，就会从心理上更加亲近这个民族。”
青杳没有作答，但是脑子里却在细细地体味这番话，李唐王朝原本也有胡人血统，但是一代一代下来，被汉化融合了，那么鸿胪寺在对普密泰做的事情，是不是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汉化、好让他在心理更亲近李唐王朝呢？
“无咎师，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青杳很谨慎，小心翼翼地回避输出自己的观点，也只是闲谈似的问：“那王储殿下对大唐有更多的理解、认同和亲近了吗？”
普密泰笑起来：“啊！大唐的食物我是非常喜欢的！还有茶！但是汉字太难了！太难了！我每天都有一百次想要放弃它，要不是你来教我，我肯定早就不要学了。”
青杳笑而不语。
“无咎师，你知道还有什么很难吗？”普密泰王储是个健谈的性格，“打马球！阿弥陀佛，你们怎么那么爱打马球，我来长安之前，一场马球都没有打过，可是来了以后呢，你们的太子天天都要来一场，唉，偏偏每次都要叫上我！”
暹罗靠海，与李唐的游牧文化不同，因此听普密泰王储说他的屁股都要因为骑马被颠成八瓣的时候，逗得青杳笑出声来，而此刻他们正走在通往马球场的路上，这桩苦劳让普密泰王储放慢脚步再放慢，几乎恨不得遁地而逃了。
“你知道还有谁不喜欢马球吗？”
青杳摇摇头。
普密泰神秘地一笑：“太子的妹妹，公主殿下。”
没等青杳开口问，普密泰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侃侃而谈，据他的观察，公主并不是不喜欢马球，她只是不得不出现在马球场而已。
“大唐的皇帝陛下似乎在犹豫是把公主嫁给突厥的王子还是要嫁给我的问题。”
青杳原本松弛的心弦绷了起来。这不是风花雪月的事，这是国之大事。
普密泰的问题总让青杳觉得他话里有话，有时候看似是扯闲篇，但背后总存了试探的意图。
自从借调鸿胪寺之后，青杳说话时开始字斟句酌，更多的时候，当她没有把握对方意图的时候，她就保持沉默，反正不宜发表观点，容易祸从口出。
青杳的沉默，让普密泰眯眼微笑了。
“无咎师，您是个很谨慎的人呢，杨大人难道没有交代你告诉我一些信息，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些信息，这样我们双方都多掌握了一些信息。”
普密泰说的没错，这就是鸿胪寺官员日常需要做的事情之一，只是青杳自认并不隶属于鸿胪寺，因此无意在套话这一道上下功夫。
只是一直不答话也不礼貌了，顾左右而言他又太刻意了。
“您连这种小道消息都听得懂，作为您的老师，我要自夸一句教导有方了。”
“其实不需要听懂，有时候你只需要看他们的表情和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就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八九不离十。”
青杳心想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你这个王储还真是阅人无数嘞。
“公主似乎很不愿意嫁到突厥去，对大王子是避而不见，对小王子嘛，我瞧着是爱答不理，有时候还要拳打脚踢。”
青杳记得公主和在长安为质的突厥小王子巴沙尔似乎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有时候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反而表示亲近。
“无咎师，你觉得公主会愿意嫁到暹罗去吗？瞧，她来了。”
远处走来了安澜公主的身影，她一身嫩鹅黄的衫子，少女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普密泰和公主相互见礼问候，礼节周到，但刻意而生疏。
短暂地碰面，公主脚步匆匆地离开，普密泰也不以为意，继续悠闲地漫步，对于马球，似乎打定主意能拖一刻是一刻。
转身看着公主娇俏的背影，普密泰平静地下了论断：“她一句暹罗语都不会说，不会愿意做暹罗的王后的。”
青杳心想真要是皇帝下了旨，恐怕公主个人的意愿根本不重要，不会说可以学，不愿意也得愿意。
“而且，我未来的王后需要和我一起治理国家，”普密泰将双手背在身后，闲庭信步，“可她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总会长大的，青杳在心里做了回答。
“无咎师，你很不爱说话啊，是不爱和我说话吗？”
王子的玩笑似的抱怨让青杳继续绷起弦来。
她开始没话找话：“王储的母亲是女王，那她和你父亲一起治理国家吗？”
“是啊。我记得你们中原也有女皇帝。”
青杳点头：“嗯，有过。”
想到武皇和她身后因为皇位继承权而带来的一轮又一轮血腥的宫廷政变，青杳心想大唐的情况和暹罗估计还是很不一样。
“王储殿下有兄弟姐妹吗？”
“有很多啊，我母亲这边有三个还是四个，父亲那边就太多了，十几个？二十几个也说不定。”
看着普密泰理所当然的样子，青杳顿住了脚步。
“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吗？”
普密泰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下：“同父同母的只有一个姐姐，剩下的都是半幅血统的，有几个和我关系特别好，有几个我并不讨厌他们，可以坐下来一起吃饭聊天，有几个是真的很烦人，我简直不能见，见面就恨不得揍他们。”
青杳听得瞠目结舌，微微张了张口，良久才发出一声感慨：“我以为你的父母感情很好呢。”
“他们感情在我看来是很好、很牢固的，”普密泰很自然地谈起家事，“他们是夫妻、同盟、伙伴，除了彼此以外的爱人也有很多，男人、女人都有，很多。”
青杳眨眨眼睛，想起杨骎那天说的什么男女通吃、水旱并行的暹罗风俗来。
“我知道，这跟你们中原的风俗不一样，”普密泰的表情很坦然，“在我们那里，爱、结婚和生小孩子是三件不同的事情，要和不同的人做，很少、几乎没有那种三位一体的情况。”
青杳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哇哦”的惊叹。
普密泰很有耐心地跟青杳解释：“你可以和很多人睡觉、和不同的人生小孩子，但是你不能和很多人相爱。”
青杳被这个古怪的话题激起了兴趣：“为什么不能和很多人相爱？”
普密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因为你的心，做不到。”
“那……在你们那里，可以和几个人相爱呢？有具体的数字吗？”
“那些真正爱过的老人们都说，最爱的只有一个人。但这个人是谁，直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能有最终的答案。”
青杳奇怪：“那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爱的是谁了？”
“哦，你会知道的，”普密泰回答得很认真，“当爱从你的心里滋生的时候，伴随而来的是杀意，你一定会知道的。”
“杀意？”青杳不解，“爱是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