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尽的气息。远处零星的爆竹声如同闷雷滚过,城市上空被万家灯火映照成一种浑浊的暗红色。
江家别墅却像一座被抽离了节庆氛围的孤岛,巨大的落地窗外,精心修剪的灌木在寒风中瑟缩,室内灯火通明,却只有冰冷的秩序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餐厅里,长条餐桌上铺着浆洗得一丝不苟的白色桌布,摆放着精致却早已凉透的年夜饭。佣人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江振庭坐在主位,面前的白玉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纹丝未动。他穿着深色的家居服,腰背依旧挺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冻结的湖面,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节日的暖意。
他慢条斯理地用着餐,刀叉碰触瓷盘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某种精准的计时器,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江烬坐在下首,面前的食物同样几乎未动。他穿着熨帖的灰色毛衣,袖口妥帖地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骨瓷盘边缘细腻的花纹上,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艺术品。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硬物——那片早已干枯、却被他贴身珍藏的金色银杏叶。那是他在这座冰冷堡垒里,唯一能触碰到的、带着温度和记忆的真实。
“莫里斯教授推荐的那本练习曲集,”江振庭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动作标准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冰锥凿击冰面,“明天开始,每天加练两个小时。重点攻克第三乐章的速度控制和音色层次。”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个关于“新年”的字眼。只有冰冷的指令,如同往年一样,准时下达。
江烬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胸腔里那面沉寂了许久的心鼓,在父亲话语落下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沉重地搏动了一下。
咚,像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冰湖。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口袋里的那片叶子,坚硬的叶脉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真实感。
“下周,”江振庭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江烬低垂的头上,“我会联系施坦威的技师,给琴房那架琴做一次全面保养和调音。选拔赛在即,容不得一丝杂音。”
“杂音”两个字,被他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强调。
江烬猛地抬起头。
动作快得他自己都猝不及防,他的目光直直地迎上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
餐厅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底瞬间翻涌起的、压抑了太久的惊涛骇浪——愤怒、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还有那晚在咖啡馆被林澈撕开伤口后、从未真正愈合的剧痛。
“爸,”江烬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颤抖,“今天是除夕。”
他吐出的字眼,像一个投入冰面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
江振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噪音。他端起酒杯,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目光依旧锁在江烬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耐:
“除夕又怎么样?时间不会因为一个节日就停止流逝。你的时间,更经不起挥霍。”
“挥霍?”江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尖锐。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您眼里,除了练琴,除了选拔赛,除了您的‘完美’,还有什么不是挥霍?!除夕不是,朋友不是,我自己的……感觉都不是!”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口袋里的银杏叶被他攥得死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佣人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江振庭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镜片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被忤逆的暴怒。
“江烬,”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般的威严和冰冷的怒意,“注意你的态度,谁允许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态度?”江烬像是被彻底点燃了,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父亲,
“您在乎过我的态度吗?您在乎过我想什么吗?我在您眼里到底是什么?一个必须完美执行您指令的机器?还是一个用来展示您‘成功教育’的奖杯?”
他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指尖因为用力而颤抖:“这里,爸,我这里也是活的,我也会高兴,会难受,会……会想弹点自己想弹的东西,不是您选的莫扎特,不是您指定的肖邦,是像《破晓》那样!像……”
“住口,”江振庭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震得杯盘都跳了一下。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镜片后的眼睛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深处,却有一丝被最尖锐的语言刺中隐秘痛处的狼狈,“又是那个不入流的破曲子,又是那个玩吉他的野小子,江烬,你被他蛊惑得还不够深吗?那种垃圾,那种噪音,也配叫音乐?也配让你这样自甘堕落?”
“他不是野小子,《破晓》也不是垃圾。”江烬的声音也拔到了顶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捍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大声地为林澈正名。为自己内心的选择正名,“那是他的心血,是……是我的声音,是我自己想弹的东西!”
“你的声音?”江振庭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