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排练室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微尘,混杂着松香、旧纸张和一点点汗水的味道。
艺术节的喧嚣和高压如同退潮般远去,高二七班的排练室又恢复了日常的节奏,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却又因为期末临近而多了几分现实的紧迫感。
林澈斜倚在窗边的暖气片上,一条腿屈起踩着暖气管,另一条腿随意地晃荡着。他怀里抱着那把如同老伙计般的吉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轻轻刮擦,发出细微的、如同昆虫振翅般的嘶鸣。
阳光落在他微卷的黑色发梢上,镀上一层浅金。他微微眯着眼,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排练室中央那架立式钢琴前的身影上。
江烬坐在琴凳上,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棵不会弯曲的雪松。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绷紧,薄唇微微抿着。
他正在弹奏一段莫扎特的奏鸣曲,音符如同清泉般流淌出来,精准、优雅、不染尘埃。
林澈听着,嘴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百遍的玻璃,透亮,却少了点……人气儿。艺术节上那个在追光下近乎狂暴地砸出强力和弦、汗水浸透额发的江烬,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被眼前这个重新套上“完美”外壳的影子取代了。
但林澈知道不是。
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些细微的不同。江烬放在琴键上的手,骨节依旧分明,但指尖落下的力度,似乎比艺术节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重量?不是僵硬,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内敛的力量感。
尤其是在那些需要表现力的乐句转折处,那看似精准的力度控制下,仿佛有某种被刻意压抑的暗流在涌动。就像平静的湖面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漩涡。
林澈的手指在吉他弦上轻轻拨弄出一个带着点布鲁斯味道的滑音,声音不大,却突兀地插入了莫扎特的纯净旋律中。
江烬的指尖在琴键上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流畅的音符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滞,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弹奏,但耳后那片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似乎泛起了一点点极淡的粉色。
林澈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哈,冰块脸,还挺敏感。
“喂,江大学霸,”林澈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打破了钢琴声营造的静谧,“你弹这玩意儿,不觉得闷得慌吗?跟喝白开水似的。”
江烬的指尖没有停,但琴声似乎更“规矩”了几分,仿佛在无声地反驳林澈的“诋毁”。他依旧没有回头,只留给林澈一个沉默而清冷的侧影。
林澈也不在意,从暖气片上跳下来,抱着吉他,趿拉着步子走到钢琴旁,身体很自然地斜靠在钢琴光亮的侧板上,肩膀几乎挨着江烬的手臂。那熟悉的、混合着阳光、皮具和一点点汗水的少年气息,再次霸道地侵入江烬的感官范围。
“我说真的,”林澈低下头,看着江烬在琴键上飞快移动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手指,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调侃,
“你那点‘混乱’呢?被你爸关禁闭了?还是被莫里斯教授当宝贝疙瘩收起来了?”他故意用词轻佻,眼神却带着探究。
江烬的指尖终于在一个乐句结束时停了下来,悬在琴键上方。他没有看林澈,目光落在乐谱上,声音平静无波:“期末考核曲目。需要练习。”
“嘁,借口。”林澈嗤笑一声,手指在吉他上随意地弹出一串跳跃的音符,不成调,却充满活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考核曲目就不能加点你自己的料了?”
他忽然凑近了一点,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江烬的耳廓,“就像艺术节上那样,嗯?”
那突然靠近的气息和带着蛊惑意味的低语,让江烬的身体瞬间绷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澈手臂传来的温热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递过来,还有吉他轻微的震动感。
耳后那点粉色迅速蔓延开来,连带着脖颈都有些发烫。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去喝水。”江烬的声音有些干涩,丢下这句话,看也没看林澈,径直走向角落的饮水机。
林澈看着江烬略显僵硬的背影,以及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抱着吉他,无声地咧嘴笑了。像只成功偷到腥的猫。他慢悠悠地踱步到江烬刚才坐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还带着余温的琴凳。
手指在冰冷的黑白琴键上随意地按了几下,发出不成调的“叮咚”声。
“真不经逗。”他低声嘟囔一句,嘴角的笑意却未减。目光扫过江烬摊开的乐谱,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显示着主人的严谨。林澈的视线却落在谱子边缘空白处,那里似乎被主人无意识地用笔点过几个墨点,毫无规律,像散落的星星。
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修长的手指落在了琴键上。不是按谱子,而是凭着感觉,弹出了一段极其简单、却又带着点忧伤的旋律——是他自己那首《破晓》里一个不常被注意到的、过渡性的小动机。
旋律很轻,很慢,像深秋的风吹过空旷的原野。
刚接完水、端着杯子走回来的江烬,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林澈随意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弹着那不成调的小片段。
阳光落在他微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平日里张扬跳脱的少年,此刻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柔软沉静的专注感。
那简单的旋律,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在江烬心头某个隐秘的角落。他端着水杯,静静地听着,忘了喝水。
林澈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注意到江烬回来。他弹完那个小动机,手指在琴键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然后,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加了一点变奏,旋律听起来更悠长了些。
江烬看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那动作远不如自己精准优雅,甚至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鲜活的温度。一种属于林澈的、未经雕琢的、真实的表达。
“这里,”江烬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他端着水杯,走到钢琴边,没有看林澈,目光落在琴键上,“如果升半音,再慢一点……会更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