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周末回到家,晚餐的气氛凝固得像一块冰。长条餐桌铺着浆洗得一丝不苟的白色桌布,银质餐具在吊灯冰冷的光线下闪着寒光。菜肴精致,却早已失去了腾腾热气,如同餐桌上沉默的父子。江烬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父亲江振庭坐在主位,腰背挺直,慢条斯理地用着餐,刀叉碰触瓷盘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某种精确的计时器。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江烬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间歇性地扫过他的脸、他的手、他面前几乎未动的餐盘。那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审视和一种等待他“坦白”或“认错”的压迫感。
秋游归来的疲惫和心绪的翻涌尚未平息,此刻在这冰冷的秩序里,更添了几分烦闷。
佣人无声地撤走了餐盘。江振庭拿起餐巾,仔细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板的优雅。他放下餐巾,终于抬眸,目光锐利地投向江烬。
“秋游,”父亲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玩得尽兴?”
来了,江烬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他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对“偏离轨道”的不悦。
“还好。”江烬的声音同样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还好?”江振庭微微挑眉,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出他的不以为然,“半天时间。足够练习两遍完整的协奏曲,或者攻克一个技巧难点。”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那是一个极具掌控力的姿势,“我听莫里斯教授说,你最近练琴……状态有起伏?”他没有用“松懈”这个词,但语气里的质疑比直接斥责更甚。
江烬的心沉了下去。莫里斯教授……父亲果然一直关注着,通过他的渠道。他想起教授那句“有了感情”的赞许,此刻在父亲口中,却成了需要警惕的“起伏”。
“教授指的是情感表达的尝试。”江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他认为这是必要的突破。”
“突破?”江振庭的声音陡然冷硬了几分,像冰锥敲击,“江烬,我教导你十几年,是为了让你在钢琴上登峰造极,不是为了让你去‘尝试’那些虚无缥缈、破坏纯粹的东西,情感?那是业余爱好者的遮羞布,是掩盖技术缺陷的借口,真正的艺术,是绝对的控制,是分毫不差的精准,是零瑕疵的完美。”
冰冷的字眼,熟悉的训诫,如同淬毒的箭矢,再次射向江烬试图重新构建的内心堡垒。他感到一股熟悉的寒意从脊椎升起,几乎要将他冻僵。
他几乎能想象到父亲接下来会说什么:取消一切课外活动,加倍练习时间,重新回到那个只有节拍器和冰冷音符的牢笼……
然而,这一次,那寒意并未完全吞噬他。酒吧里毁灭又新生的噪音,林澈肩膀传来的震动,排练室里失控的心跳,还有掌心那片带着泪痕的金色银杏叶……
这些滚烫的碎片,如同黑暗中倔强燃烧的星火,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顽强地亮着。
他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清晰的印痕,疼痛带来一丝清醒。
“爸,”江烬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多了一种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力量,“您认为,钢琴是什么?”
江振庭似乎没料到他会反问,眉头皱得更紧,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是什么?它是乐器之王,是人类智慧与技艺的巅峰结晶是通往纯粹艺术殿堂的唯一阶梯。”
“那么,弹钢琴的人呢?”江烬追问,目光没有闪躲,“只是一个执行乐谱的……工具吗?”
“工具?”江振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荒谬,弹奏者是音乐的化身,是传递大师意志的媒介,需要绝对的专注、绝对的服从、绝对的……”
“绝对的控制。”江烬平静地接了下去,替父亲说出了那个冰冷的词。他看着父亲眼中瞬间燃起的怒火,那怒火后面,是根深蒂固、不容置疑的信条。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被林澈称之为“活着”的心脏,此刻正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仿佛在为他积蓄勇气。
“爸,”江烬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艺术节,我要和林澈一起表演。表演他写的曲子,《破晓》。”
这句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块,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江振庭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先是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是山雨欲来的阴沉,最后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和轻蔑。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江烬笼罩。
“《破晓》?”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个弹着不入流乐器、毫无规矩、只会制造噪音的小子?你要和他一起?表演那种……垃圾?”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江烬的耳朵。他感到血液在往头上冲,愤怒和屈辱让他浑身微微发抖。他想反驳,想为林澈正名,想告诉父亲那“噪音”里蕴含的生命力……
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关于林澈的辩驳,都只会火上浇油。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抬起眼,目光直视着父亲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那目光不再是习惯性的回避或隐忍,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那是我选择的曲子。”江烬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从心口挖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也是我改编的钢琴部分。它不是垃圾。它是……”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酒吧里混乱的噪音,排练室里被精密控制的爆发,还有林澈那句“用秩序表达混乱”的蛊惑,“它是我现在想弹的东西。”
“你想弹的东西?”江振庭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江烬,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你身上流着谁的血?忘了你背负的是什么?”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
“你是我江振庭的儿子,你的价值,只在你指尖触碰斯坦威琴键时才能体现,而不是去配合那种街头混混的胡闹!去沾染那种廉价的、低劣的所谓‘情感’,那是对音乐的亵渎,是对江家传承的侮辱。”
侮辱,亵渎
这两个沉重的词,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向江烬。换作以往,他早已被压垮,陷入无边的自责和恐惧。
但此刻,听着父亲如此贬低林澈的心血,如此否定他内心刚刚萌芽的渴望,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力量,反而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身高几乎与父亲平齐,目光毫不退让地迎上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