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七点。” 江振庭留下最后一句指令,不再看江屿一眼,转身离开了琴房。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也像关上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琴房里只剩下江烬一个人,和那架沉默的黑色巨兽。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的胸腔。他走到钢琴前坐下,指尖悬在冰冷的黑白键上方,微微颤抖。
父亲的话语如同魔咒在耳边回响:“零瑕疵”、“浪费时间”、“拉低格调”、“毫无章法的噪音”……林澈愤怒的质问也同时响起:“凭什么审判我的音乐?!”、“你的灵魂早就冻死了!”
两种声音在他脑中激烈地撕扯。一种是他赖以生存、刻入骨髓的绝对秩序准则;另一种,是那个如同野火般闯入他世界的、混乱却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声音,以及那场惨败的汇报后,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茫然和刺痛。
他猛地按下琴键!
一串冰冷、精准、如同机械般完美的音符流淌出来,是巴赫Aria的开头。每一个音都像被尺子量过,分毫不差。然而,那本该温柔咏叹的旋律,此刻听来却空洞无比,毫无情感,如同精美的瓷器,冰冷而易碎。
他强迫自己继续弹下去,手指在琴键上奔跑,大脑却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冷酷地监控着每一个音符的时长、力度、清晰度,确保绝对的“正确”;另一半却在不受控制地回放美术馆里那件《融》的雕塑——冰冷的金属如何包裹着温暖的火焰?强制融合……真的能找到平衡吗?
“砰!” 一个突兀的重音猛地砸下,打断了流畅的旋律。江烬的手指僵在琴键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出现了失误,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节奏不稳,但在父亲和莫里斯教授的耳中,这将是致命的“瑕疵”!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仿佛父亲冰冷审视的目光已经穿透了房门,他猛地收回手,指尖冰凉。他不能出错,绝对不能!他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钢琴,走到窗边,胸口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那失控的心跳。
窗外,夜色已深。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树木在景观灯下投下僵硬的影子。远处山下,城市的灯火如同流淌的星河,温暖而喧嚣,却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他需要秩序,他依赖秩序,秩序是他对抗父亲审视目光的铠甲,是他在这座华丽囚笼里唯一能掌控的东西。林澈的混乱、即兴、情感宣泄……那对他而言,不仅是艺术理念的冲突,更是对他赖以生存的根基的颠覆和威胁!他排斥林澈,如同排斥那个会让他失控、会让他失去“完美”、会让他遭受父亲冰冷审判的……混乱深渊。
他走回钢琴旁的书架,那里整齐排列着无数精装乐谱,如同他精神世界的法典。他抽出一本厚重的巴赫曲集,指尖拂过冰冷光滑的封面。只有在这里,在这些由绝对逻辑和精密结构构筑的音乐殿堂里,他才能找到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普通的硬纸相框,背对着外面。江烬的手指顿了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禁忌的迟疑,将相框翻了过来。
照片有些年头了。上面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眉眼温柔,笑容温暖得像融化的阳光。她坐在一架老式立式钢琴前,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眉眼精致却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小男孩。女人纤细的手指正握着男孩小小的手,一起按在琴键上。
小男孩仰着头,看着母亲,脸上带着纯粹依赖和快乐的笑容,那是江烬脸上从未有过的、也早已遗失的表情。
那是他的母亲。在他六岁那年,因病去世。也是他关于“温暖”和“无条件的爱”的最后记忆。
照片的背景,依稀可见一个严厉的男性身影,年轻时的江振庭站在不远处,眉头微蹙,似乎对母子俩的“玩闹”不甚满意。
江烬的目光在那张温暖的笑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照片上母亲的脸颊,仿佛能感受到那早已逝去的温度。冰封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与渴望。那是对“心跳”的渴望,对不被“零瑕疵”束缚的自由的渴望。
但下一秒,父亲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情感是弱点,专注技巧,追求完美。”
他猛地将相框扣了回去,像被烫到一样!仿佛那短暂的温暖回忆,也是一种需要被清除的“噪音”和“干扰”。他重新坐回钢琴前,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连同那张照片带来的微弱涟漪,一起强行压回冰层之下。
冰冷、精准、毫无情感的音符,再次在空旷的琴房里响起,如同为这座秩序的囚笼,奏响一曲永无止境的挽歌。只是这一次,那完美的旋律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无人能辨的、微不可查的颤抖。
下周的考核,零瑕疵。他必须做到,他别无选择。
而那个被他深深刺伤、攥着揉皱草稿的林澈,此刻在另一个或许吵闹却充满烟火气的家中,是否正舔舐着伤口,酝酿着新的风暴?或者,也在某个角落,被这场惨烈的碰撞所困扰?
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秩序的囚徒,渴望着无人知晓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