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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宗翰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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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崛起,赖白山黑水养育之女真健儿,同仇敌忾,悍勇绝伦,此为‘兴’之本。然!”女皇话锋陡转,声调骤然拔高,带着冰冷的审判之意,“尔等入主中原之后,其行径堪称自绝于天地! 视汉人、契丹、渤海诸族为何物?畜牲乎?草芥乎?屠城焚屋,视为寻常;掳掠妇女孩童,供淫乐驱使,犹胜禽兽!更有甚者……”女皇的声音蕴含着压抑到极点的怒火,一字一顿道:“竟逼堂堂大宋天子、帝姬、后妃牵羊献俘,剥衣示众!此等人神共愤、灭绝纲常之兽行,亘古未有!汝等何曾将中原之民视作‘民’?不过是一群待宰之两脚羔羊!”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利剑刺向完颜宗翰:“民心如水,柔则滋养万物,怒则排山倒海!汝失其民,如巨树自断其根,纵有参天之躯,亦必崩摧于顷刻! 而朕躬,自‘靖康’登基,与忠良之臣呕心沥血所为者,不过是令天下人——无论汉、契丹、女真、渤海、奚……皆有屋以居,有田以耕,有衣以暖,有尊严以立于天地! 开仓赈灾,广招流亡,轻徭薄赋,整肃吏治,凡此种种,非为收买人心,实乃帝王职责所系!士农工商,百业待兴,天下归心,水便自然载舟,行稳致远。汝失其根,吾得其水,此乃根本之别,胜负之源!”

这番直指要害、血淋淋的剖析,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完颜宗翰最骄傲也最敏感的神经上。他脸色由红转白,额头竟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想反驳那些暴行并非他个人主导,但身为权力核心之一,他又岂能真正脱身?当年那些关于屠戮的捷报,他未尝没有快意地阅览过……牵羊之典,更是举国狂欢的盛事……

女皇不为所动,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君德失度,国策昏聩,乃祸乱丛生之渊薮!”

“金国后期,君者何如?”女皇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完颜亶其人,汝亲眼所见!登基之初便显癫狂之兆,及至末路,剥俘虏衣袂于城头,手刃人质于万军阵前,是何行径?与禽兽何异!上有君昏如此,下焉有不佞?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如犬争骨;军中宿将,互相倾轧,各怀鬼胎,谁肯真正为国效死?彼时金国,看似强大,实则已被蛀空!”她顿了顿,声音恢复冷静却带着更强大的力量:“反观我大宋,‘靖康’以来,朕与众卿,文者如宗泽、李纲、赵鼎、虞允文,运筹帷幄于中枢;武者如岳飞、韩世忠、吴玠、梁红玉,浴血鏖战于沙场!上下一心,同心戮力,唯‘雪耻复国’四字为鹄的! 朝堂清明,将帅互信,赏罚分明,法令森严!如此聚力,方能以举国之力,铸成劈开金虏枷锁的利刃!此乃其一。”

“再者,”女皇目光扫过已听得屏息凝神的完颜活女,“国策关乎兴衰。金国恃其悍勇,穷兵黩武,以劫掠立国,所掠者尽归私人,国库如洗则复行劫掠,此为饮鸩止渴,自取灭亡之道! 我大宋行复仇之战,为正义之师,名正言顺!然战后……”女皇的声音陡然转向温和,却蕴含着更宏大的力量:“朕下旨:‘凡放下兵戈,愿为良民之女真部众,即视为大宋之子民!分授田地,编户齐民,课以常税,护以律法!与汉、契丹诸族,同享大宋荣光!’ 此非妇人之仁,乃长治久安之基!劫掠只能逞一时之快,包容与融合,方能成就万世基业!刚柔相济,有破有立,此乃为君、治国之正道!”

“正道……”完颜宗翰喃喃重复,眼中的困惑更深,但似乎又有什么在撕裂他固守的观念。

此时,完颜活女再也按捺不住,向前一步,对完颜宗翰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笃定:

“宗翰大人!陛下所言,字字珠玑,乃末将亲历亲见!在金国时,军中骄奢淫逸成风,上峰克扣粮饷视为常态,士卒怨声载道。将帅之间,猜忌之心尤盛,争权夺利,视友军如陌路!更有甚者,对待契丹、汉人等降部、边民,动辄打杀凌辱,视作牛马!”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的回忆:“如此离心离德之军,纵有悍勇,安能不败?反观大宋军中,自陛下以下,诸将如韩岳吴诸公,皆与士卒同甘共苦,衣甲同制,分肉必均!赏罚公正严明,《从军行》军歌嘹亮,唱的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之豪情!将士们人人奋勇争先,因其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死! 此等上下同欲、气吞万里如虎之气象,岂是暮气沉沉、内斗不休之金兵可比?”

活女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慨:“陛下待我女真降众,非但未行屠戮,反而开恩授田,使其安居乐业,家父(完颜娄室)每每提及此事,都感喟万千,言道:‘此乃女真一族得以血脉存续、不至沦为历史尘埃的再生之德!’宗翰大人,您细思之:若当年金国据有中原之后,能稍行仁政,安抚宋辽之民,能怀有陛下今日对待吾等降部胸襟之万一,以仁德教化替代刀兵胁迫,何至于……树倒猢狲散,落得国破族危之地步?”言及此,完颜活女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怆。

完颜活女这番带着亲历者视角和切肤之痛的证词,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完颜宗翰的心防之上。他怔怔地坐在那里,目光由锐利转为散乱,再转为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最终洞悉真相后的惊悸与痛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金国最后几年的混乱与疯狂:完颜亶种种令人发指的荒淫暴虐;朝廷上争权夺利、攻讦不休的丑态;将领拥兵自重、相互拆台的闹剧;以及充斥帝国角落的、对“两脚羊”们无休止的掠夺与凌虐……这些往日被他视为“胜利者应得”、或是“小节无碍”的景象,如今被女皇和活女的话语清晰地串联起来,共同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金国之亡,非败于敌,实败于己! 败在那根深蒂固的、源自游牧部落的贪婪残暴本性与无法适应华夏水土的畸形统治!那句曾让他羞怒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此刻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灵魂深处,剥开所有伪装,显露出残酷的、无可辩驳的本质!那被他视作帝国荣耀的“征服”,本质上是在“掘墓”!

女皇赵福金将完颜宗翰脸上那剧烈变幻的挣扎、痛苦直至最终崩塌般认命的复杂表情尽收眼底。她知道,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金国权相,其精神壁垒已然被彻底摧毁。她不再多言,缓缓起身,目光深邃地掠过庭院中洒落的阳光,平静道: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兴衰之机,尽在人心,尽在君德,尽在国策。朕今日所言,望爱卿细思之。好生歇息吧。”

言罢,女皇带着侍卫,在完颜宗翰呆滞无神的目光和完颜活女恭敬的垂首肃立中,缓步离去,只留下身□□院中,那形同泥塑的身影与死一般的沉寂。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无法温暖完颜宗翰那被颠覆了认知、浸泡在彻骨冰寒中的残魂。这一夜,这位前金国巨擘辗转反侧,女皇振聋发聩的剖析与完颜活女恳切的证词如同刀凿斧刻,反复冲击着他最后的矜持。天色微明时,一声包含着无尽复杂心绪、仿佛抽干了他全部生命活力的悠长叹息自他胸腔发出。他挣扎着站起身,拖着迟滞的步伐走到庭院正中,朝着紫宸殿的方向,整理衣冠,深深一揖到底,久久不起。这一刻,那点残余的身服心不服的傲气,那点亡国遗臣的不甘与幽怨,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自身过往的沉痛忏悔与对那煌煌天道的……敬畏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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