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府的攻城战火并未停歇太久。雪早已停了,但肃杀之气比严冬更甚。象征着女真大金的最后一面旗帜被斩断坠落的瞬间,全城最后的抵抗意志也随之瓦解。
零星的战斗还在城池深处某些负隅顽抗的角落爆发着,发出垂死挣扎的嘶吼和金铁交鸣的脆响。但整座城市的主基调,已经从残酷的攻守,迅速转向了征服者秩序的重建。
宋辽联军如同严冬的冰流,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着街巷,占据关键隘口、府库、官衙。号令声、集结声取代了震天的喊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硝烟味、还有建筑物燃烧的焦糊气,冰冷又刺鼻。
女皇赵福金的金甲上已溅满了黑红色的冰渣。她拒绝了亲兵递来的热酒,任由刺骨的寒意透过鳞甲缝隙钻入身体,也浇不灭胸腔里那把烧灼着血泪的火焰。她正站在一片相对干净、被侍卫肃清的街道旁,目光落在一座临时充作伤兵营的残破佛堂门前——被厚厚裘皮包裹着、刚从生死线上救回的柔福帝姬赵多富和耶律普速完公主被小心的抬了出来。
御医躬身禀报:“启禀陛下,多富殿下气息尚存,但脉若游丝,神识沉疴难醒,恐遭梦魇所困……需以重金延请名手,施以金针护心,辅以温养安魂奇药,或有转机……然……十载囚牢煎熬,非一日可愈……”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悯。
另一侧的辽国公主耶律普速完虽也面无人色,冻伤无数,却拒绝了扶持,倔强地站着。当她的目光触及骑在马上、披甲执锐、正大步走来的兄长耶律大石时,那双曾因羞辱和寒冷而燃烧的蓝眸中,冰层骤然裂开,蓄满的泪水无声滑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决堤的思念。
“普速完……” 耶律大石那草原雄鹰般冷硬的面容瞬间动容,大步冲上前,单膝跪地,紧紧握住妹妹冰冷颤抖的手。这位一生坚韧、百折不挠的流亡王者,在唯一的血亲面前,眼中也忍不住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猛地转头望向女皇,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前所未有的尊崇:“陛下活我兄妹,救辽祀于绝境!此恩重于泰山!耶律大石与契丹一族,此生断不敢忘!”
赵福金望着昏迷的妹妹,再看看相拥的耶律兄妹,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胜利的果实浸透了至亲的血泪。她强压下翻涌的复杂心绪,对御医沉声道:“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者!将柔福……平安带回临安!” 又看向耶律大石:“耶律亲王勿需多礼,救回公主,亦是朕份内之事。”
她没有在此多做停留。真正的清算,现在才刚刚开始。她策马在簇拥下,踏着还未彻底冻实、凝结着血冰的残雪,穿过被清理出的道路,直抵会宁府的核心——金国皇宫。
昔日的宫殿群依旧宏伟,但此刻却笼罩在覆灭的悲歌与刺骨的寒意之中。到处是丢盔弃甲的金兵尸骸和狼藉丢弃的杂物。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乾元殿”,两扇巨大的、包着厚实铜钉的朱漆殿门早已被撞开,空洞地敞开着,如同巨兽死亡的伤疤,吞噬着殿内微弱的灯火和不绝的悲泣。
殿内巨大的穹顶下,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数百名幸存的女真王公贵戚、宗室重臣以及他们惊恐万分的家眷,如同待宰的羔羊般挤在冰冷的地砖上。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妃公主们,此刻披头散发,金银珠翠散落一地,华服染满尘泥,有的甚至只裹着单薄的寝衣,在寒冷的侵蚀和死亡的威胁下簌簌发抖,哭泣声呜咽声低低回响,汇成一曲亡国的哀歌。
在人群的最前方,是被推举出来的唯一还能保持一点体面的代表——完颜宗翰。他已然解去了象征无上权力的蟒袍冠冕,换上了一身浆洗得还算整洁、却明显大了一号的普通女真贵族常服。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此刻散乱地垂下几缕,更添几分落魄凄惶。他双手高高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盘,盘中覆盖着猩红的锦缎,锦缎之上,静静压着三方印玺:一为金国皇帝玺、一为都元帅兵符、一为大金国相印,象征着金国最后的军政命脉。他的身躯深深匍匐着,几乎贴到地面,如同抽去了所有的脊梁。
沉重的步履声如同死神的鼓点,在殿门外响起。伴随着铿锵的甲叶摩擦声,女皇赵福金的身影出现在那巨大的门洞光影之中。她依旧披着赤龙斗篷,却并未戴凤冠,长发简单束起,面色如同殿外冻结的岩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殿内的哭泣声、呜咽声瞬间静止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所有跪伏在地上的女真男女,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颤,将头颅埋得更低,不敢有丝毫异动!
粘罕感受到那来自上方的、冰寒刺骨的视线,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双手的托盘高高举起,那声音干涩沙哑到极点,如同砂砾在破锣上摩擦,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怜:
“金国……亡国之臣、罪奴……完颜宗翰……奉鄙国……皇帝玺、都元帅符、国相印……及阖族宗室贵戚百余人……跪……跪叩大宋皇帝陛下……天威之下……求乞……乞降!”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声音如同蚊蚋,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殿内死寂如坟墓。只有烛火噼啪爆裂的微弱声响。所有女真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女皇那双踏在猩红地毯上的战靴——那双靴子沾满了战场上的血污与尘泥,仿佛带着浓烈的血腥气,随时会碾碎他们的脖子。
赵福金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一片死寂的败亡人群。怒火与悲怆依旧在胸腔深处灼烧翻滚——父亲的暴死、兄长的惨亡、妹妹的濒危……还有城头上那永世难忘的奇耻大辱!恨意在胸臆间汹涌咆哮,几乎要冲破帝王的桎梏!屠城!灭族!这两个带着血腥气的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她的手,已经搭上了腰间那柄名为“雪耻”、饱饮金酋鲜血的锋利佩剑剑柄。冰冷的触感刺激着她的神经。
“陛下!”一个深沉而急促的声音在她身旁低唤。
赵福金侧首。是她最倚重的谋国之臣,宗泽。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浑浊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刻骨的国仇家恨,也有深沉如海的责任感。他微微摇头,声音极低却异常清晰:“陛下……会宁府破城,流血已弥野……女真……亡国之民,妇孺何辜?况娄室、宗弼诸将……已然归心效力……” 他没有多说,但眼神中传递的意味无比明确:复仇为剑,过犹则伤!暴虐非长治之道!恩威并施,乃统御之道!
同时,一道更为复杂的目光也从另一边投来。是被特许随行、同样换了软甲的金兀术。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敌国名将,此刻却站在了女皇的阵营内。他看着殿内跪伏在地、绝望无助的族人,看着那些惊恐哭泣的贵族女眷和孩子,又看看前方高高捧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粘罕……金兀术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哀求,但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和深切的恳求。完颜娄室则沉默地站在稍后位置,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深重的羞愧和一声无声的叹息。他们三人深知族人的罪孽,也无比清楚女皇有千万理由屠戮泄愤!然而,看着那些妇孺恐惧的眼神……血脉终究是无法彻底割断的羁绊。
粘罕匍匐在地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他本以为献上印玺、阖族乞降,最多只是求一条活命,或许连他自己都要被千刀万剐。然而……当女皇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他背上时,当那握剑的姿势暗示着滔天杀意时……在巨大的恐惧压迫下,他内心深处那点枭雄本色竟也被激发出了最后一点卑微的渴求——求存!只为部族存续!
“陛下——!” 粘罕猛地抬起头!不再是虚伪的恭顺,而是带着一种被恐惧和绝望逼出来的、属于狼性的最后嘶喊:“罪臣该死!千刀万剐亦不足惜!但……但求陛下开恩!看在……看在完颜娄室、完颜宗弼这些已然投效陛下、并无反心之人的颜面上!看在……看在会宁府外那十余万已然放下兵戈、俯首待命的顺民份上!请陛下……陛下恩赦吾族妇孺老弱!给我女真……留一线存续之生机!罪臣……万死……不辞!!!” 他猛地以额头狠狠撞击坚硬冰冷的地砖,发出“砰砰”的沉闷声响!鲜血瞬间从破裂的额头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毯!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尤其是提到了城外的降兵降民,提到了完颜娄室等降将的“颜面”!这不仅是在求生,更是在提醒女皇——此刻的她,已非仅仅复仇者,更是这万里北疆的新主!杀降诛妇孺,必将寒尽四方归附之心!后患无穷!
完颜宗弼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粘罕的话直接把他抬了上去!他能清晰感受到女皇审视的目光扫过他和娄室!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女皇赵福金搭在剑柄上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粘罕的血溅在红毯上,金兀术三人复杂难言的目光,宗泽深沉的低语,殿外隐隐约约传来士兵维持秩序的吼声……所有这些碎片化的因素,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胸中剧烈碰撞!
理智的闸门在血潮翻涌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落下。帝王的职责最终压倒了复仇者的本能!她想起了燕云十六州的安置、长春府西南的大胜与安抚、辽东即将开始的屯垦……这片土地,终将是华夏版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这片土地上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寒意仿佛直刺入肺腑深处,瞬间压制了沸腾的杀意!紧握剑柄的手,终究缓缓松开了。那只握惯了“雪耻”利剑的手,转而探出,一把抓住了粘罕高举托盘中的——那枚沉重的皇帝金印!
这个动作,让跪伏的所有女真人身体剧烈一颤!
赵福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天外的寒铁摩擦,冰冷,却带着一种终结历史的宏阔力量,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
“完颜宗翰!完颜一族!金国之亡,咎由自取!尔等劫掠成性,视人命如草芥,以虐杀立威,以淫辱为乐!朕父曝尸,朕兄遭戮,乃尔等历代暴政之延续!今日亡国灭种之祸,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女真人的心头!粘罕的身体在绝望中控制不住地颤抖!
“然!” 女皇的声音陡然转折,如同阴霾中劈开一道光亮!“朕承天命,再造山河,非为图一时之快!亦非为种族灭绝之暴行!上天有好生之德,罪责止于首恶元凶!”
此言一出,粘罕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绝处逢生般的狂喜光芒!连金兀术三人也猛地呼吸一窒!
“即日起!废除金国国号!其白山黑水、松辽平原、燕北漠南,凡金之故土、辽之旧疆,尽归大宋所有!” 声音带着开疆拓土的煌煌帝威!
她冰凌般的目光扫过粘罕,以及满殿如释重负、劫后余生般露出难以置信神色的女真贵族,最终落到金兀术和完颜娄室身上:
“尔等女真部众,凡缴械归降、安守本分者,即为大宋之子民!与汉、契丹、渤海、奚等北地诸族,一体同视!开垦荒地,兴办牧场,奉公守法,则为良民!享受朝廷律法庇佑,缴纳税赋,可充丁入伍,有功则赏!由完颜娄室、完颜宗弼、完颜活女等……”
女皇特意点了这三位归顺大将的名字,目光如实质般压在他们三人肩头:
“……负责联络各部、安置抚民、约束管束、协防治安、编户屯田诸事!务使归顺之民,各安生业!勿再生祸乱!若有异动谋反、戕害无辜者——”女皇的声音陡然森寒彻骨,“无论何人主使,定斩不饶!祸及全族!”
这是无比鲜明的信号!将女真降众的管理权交给了归顺者自己!这既是信任,更是巨大的压力和紧箍咒!尤其“祸及全族”四字,掷地有声!
“罪……罪臣……叩谢陛下天恩!!”粘罕浑身巨震!巨大的狂喜和被赦免的感激,如同电流般击穿了身体!他几乎是五体投地般深深拜伏下去,额头再次重重砸在地板上,声音带着哭腔,“罪臣宗翰,必当……必当竭尽心力,约束族人……永世不敢复叛!永世……感念陛下再生之德!”他明白,女皇将他排除在归顺管理者之外,本身也是一种变相的处置。但能活着,看着族人存续,对他来说已是万幸!
殿内数百名女真宗室贵族亦纷纷重重叩首,哭拜声、感恩声混杂一片,场面一度混乱,既有对女皇不杀之恩的感激涕零,也有从炼狱重回人间的不真实感。
“完颜宗翰!”女皇打断他们的感激涕零。
“罪臣在!”
“赐尔京城开封府宅院一座,授虚衔荣禄大夫!即日启程,移居开封荣养!无诏,终生不得擅离开封府界百里!” 这是恩养,更是名正言顺的软禁!切断他与北方故土的联系!
“罪臣……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粘罕毫不迟疑,再次叩拜。能活着离开这片血腥绝望之地,去一个繁华安稳的地方度过余生,这结局……比他预想的好太多了!
处理完粘罕和女真降众,女皇的目光转向了自入殿起,便一直保持单手抚胸躬身、以示臣服之礼的耶律大石。
这位流亡的契丹之主,此刻心绪也是波涛汹涌。从目睹妹妹获救,到亲见女皇以极其严厉又最终保留了生机的姿态处理女真降众,他心中对女皇的格局、气度以及所掌握力量的敬畏,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知道,无论从实力对比、道义高度还是人心归附来看,复立大辽都已彻底是遥不可及的幻梦。顺应天命,归附强宋,融入这即将到来的崭新时代,保全契丹一族在这片故土上的延续与尊严,才是唯一明智的出路!
“大宋皇帝陛下!”耶律大石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跨前一步,深深一揖,随即猛地屈下双膝,单膝跪地!这是他入殿以来,最为郑重的大礼!声音洪亮而坚定,带着草原王者的诚恳:
“契丹王族,耶律萧氏后裔,耶律大石!率西辽余部、所辖契丹、奚、阻卜、黠戛斯、克烈、汪古诸部……向大宋皇帝陛下,献上永恒的忠诚与疆土!愿永为大宋最忠诚之藩属屏障!为陛下永镇漠北!为大宋守护北疆!刀剑所向,皆为陛下之敌!草原风尘,皆为陛下屏障!”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流亡政权所控制的、实际盘踞的漠北疆域以及附属部族全部献出!以归藩属的姿态,换取最大程度的自治权和族群保全!
赵福金看着这位识时务、知进退、且能征善战、极具威望的王者,微微颔首。她亲自下阶数步,伸出双手虚扶:
“耶律将军请起!” 声音带着帝王的雍容与恩遇,“卿助朕破金,厥功至伟!雪国耻于异域,扬天威于朔漠!朕心甚慰!”
她提高声音,如同金口玉言,昭告大殿内外:“册封耶律大石——为‘镇北亲王’!世袭罔替!总领漠南漠北契丹诸部及所有前来归附之部族!为其牧守疆土,为大宋永镇北疆!” 这个封号远超一般藩王的规格,强调了“镇北”职责和世袭罔替的承诺!
“所献西辽旧领,设‘北庭都护府’,由镇北王府暂摄军政,定期上报朝廷!其府内官员,卿可自辟贤能,报有司备案!兵马建制,依边军条例设置,兵部辖制军籍供给!然北疆战守之机,许卿便宜行事!” 这等同于授予了耶律大石在漠北广阔区域内极高的自主军事权!
“望卿不负朕望!使契丹诸族与大宋,共享太平盛世,永绝烽烟!”
——巨大的权力!绝对的信任!清晰的界限!
耶律大石虎躯再震!这份册封的厚重和恩遇远超他的预期!这不仅仅是保住了契丹一族的根基和权力,更是在大宋的秩序内,给予了契丹人以最高的尊荣和极大的施展空间!他热泪盈眶,重重叩首:“臣!耶律大石!叩谢天恩!臣及契丹万千族众,必当肝脑涂地,世代为大宋,永固北疆!效忠圣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耶律余里衍亦在旁欣慰垂首,眼中含泪。
至此,白山黑水到漠北荒原的广阔大地,初步奠定了新的格局。
接下来的日子,会宁府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庞大机器。女皇坐镇皇宫,亲自主持战后清算、善后与封赏。
巨大的校场已被清理出来,在冰雪中搭建起高台,覆盖明黄帐幔。女皇赵福金登台高坐,龙旗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