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的方子倒也没问题,但那姑娘已油尽灯枯,就算是我也没办法保证能救下,以药续命是如今最为保险的法子,我再给她添几味药,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师娘说着,从桌上拿过笔墨开始添字。“田大娘那边我会与她说的,若她向你问起,就如实相告了吧。”她认真写下几行小字,头也不抬地说道。
自师兄捡回一条性命后,师娘像是比从前淡漠了许多,她不再整日下山看病买药、忧心某个病症难治,连生死都看淡不少。
我不知这样的心态是否算得上开明,至少我自己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去还无动于衷的,最多只能忍下伤感憋闷在心。
田大娘在那老道士手里救过我,无论如何我都想还了这份情,不能根治了病,哪怕为她女儿多延几日寿命也好。
最后一笔落下,师娘把方子递给我,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多去几趟了。”
我接过,“嗯”一声,不似简简单单拿到了一张药方,倒似是接下了曾经担在师娘肩膀上的重担。
她对我有种无言的放心,之后我又下山,听她的话去到别处几家里看病问诊,开出的方子经她一看就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颔首认可。
几家病愈后,我自主接下了某些小症候,像孩童的磕碰、少年的热疹,老者的腰痛……
假繁忙变成了真繁忙,一桩一桩的病例累积在我手中,不知哪一日起,我不再做起晒药的活儿了,也不再有时间去胡思乱想某个身影,尚未解决的情愫就这么被搁置了下来,慢慢沉到心底最深处的角落中。
镇子里许多人都认识了我,他们聊起“鄢大夫”,不免就会带上几句“鄢小大夫”或者“鄢姑娘”的话来。
当我穿过集市或是寻常地走在回山路上,常有人会喊住我将我拦下,有的为了谢我会包着几张热乎乎的烧饼和馒头塞进我怀里;有的脚步急切,想替她家中受伤的人讨副药贴;更甚,在我难得歇息时,我也无法停下手中的笔杆,因为会有人听到药肆名声而寻到山里来。
师兄的病反反复复,师娘就留在药肆里帮忙煎药,还顺便揽下了我的活儿,挑拣、晒药、记账,做起来亦不清闲。
从我拜入师娘门下的一段时间里,我就幻想过有一日能像师娘一样为人治病,就算忙到筋疲力倦也会觉得无比有意义,而今这期望实现地突然,将我打了个措不及防。
我会在夜深人静时盯着密密麻麻的医书质问自己,这真的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吗?我恍然悟出了和师娘一样的心态,或许在我看来,性命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会为新的生命贺喜,同样也会为老死病死而伤悲,但那只能说明我对生命有所敬畏,并非该以就死扶伤来诠释我的价值。
若让我重新祈求,我不会重蹈覆辙,可让我直面自己时,却不敢道出何为我所思、何为我所忆。
我太久没有见到那个人,这样的分离不是我所期望的,我可能会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旧笑着缠在她身边,直到某天她应承了自己的话语离开古寒山,直到她的样貌和身形从我脑海里彻底淡忘。
但我向来摸不准她的行踪,就算时她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我也会觉得自己患了癔症,苦思化为了有形。
真有这么一日的话,因为忙碌而掩盖在心底的悸动必定会被提上心口,重见天日,届时我就该豁达地承认我对她是什么心意了罢。
天公作美,这一日来得也快。
田大娘在这日送我出门,她从没问过她女儿的事情,不知是听了我的话还是听了师娘的话,她看着要比之前干瘦疲倦的样子好些,巧姑娘也因为得她照料,每日按时按量地用药,疾咳稍缓,病色淡了一半。
她拉着我说着道谢的话,我早已习惯,熟练地回握她的手应下,随后走回山中。
回程路上,山路两旁的野草萎垂下来,山风刮过土腥与清冽的香,天边火烧云褪下艳色,快要被淤青般的暗遮掩完全。
在最后一缕残阳擦过我的肩头时,一直隐匿踪迹尾随着我的身影冷不防显现了全貌。
她隐在明暗交接的那一刻。
白衫青带被风一卷变得苍苍松绿,她立在小路中央,站得悠闲又刻意。
我脚步一顿,脚跟碾碎了几颗山丁子,一瞬间,酸气从脚跟溢上鼻息,刺得我不禁皱眉。
等候一会儿,她没有挪动的意思,挡着我的去路使我避无可避,只得迎面而上。
走得近了,我忘记自己在看到她时是什么表情,但将她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是哀怨、恼怒、欣喜还是困惑,像是所有情绪都被杂糅,在她眼底混淆不清,投射到我身上时只剩沉静,平得如一汪死水。
也是,她本就不该有太过鲜活的情绪。
她是我记忆深处的样子,见到她,心跳也是上次一别时的跳动。
这是一份连我这样愚钝的人都能察觉意味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