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千弘除开住在王府,还有一处自己的院子,现在给耶律彦歌住。院子不大,中间搭着凉棚,贺兰千弘正坐在花纹繁复的氍毹上,看他们进门,举了举手里握着银质镶宝石的酒杯,
“等你们半天了。”贺兰千弘示意一旁捧着酒壶的侍女斟酒,穿着露腰上衣和束脚裤的美貌少女便上前来,将他们面前的酒杯斟满。
“是出了什么事?”耶律彦歌问道。
贺兰千弘横了他一眼,余光扫过李娴,又喝了一口酒,才缓缓开口:“我那去世多年的大哥回来了。”
“确认了?”耶律彦歌问道。
“父王亲自确认,不会有错。”贺兰千弘淡淡笑道。
“人在哪儿,王府里?”耶律彦歌笑道,“难怪世子在府里呆不住,有空来这儿。”
“他倒是没留在王府,当天就离开了。”贺兰千弘晃着酒杯,“说起来这个人你们认识。”
耶律彦歌和李娴对视一眼,心中虽有疑惑却等着答案揭晓。
“贺云洲。”贺兰千弘目光转向李娴,“他就是我大哥,贺兰鸢时,母亲是南诏郡主瑶华。”
耶律彦歌送贺兰千弘回来,见李娴还失神地僵坐在原地,便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谁会想到呢?”
李娴的眼睛转向他,收了空洞的眼神,艰难地笑了笑:“就是说按当年的战报,我父亲杀了他母亲……”
“不是说这事有蹊跷吗……”耶律彦歌劝道。
“他知道,却没有说明,却还……还把我当自己人一般做出信任的样子。”李娴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那么聪明,大概也觉得事有蹊跷,想要查个清楚再跟你说明吧。”耶律彦歌替她开解,“先别胡思乱想,我带你去住处,让人送水来沐浴,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李娴点点头,或者耶律彦歌说的是对的。可是她又忍不住害怕,清风庵的事贺云洲在场,石角山驿站他虽然没有跟着,却也是知情的,可偏偏两边都同样遇到蒙面黑衣人的袭击,事后同样被纵火毁尸灭迹。他跟皇上有联系,跟宁王有瓜葛,现在还有了贺兰部大公子的身份,这个人太复杂了,让人揣摩不透。李娴掬了水浇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些。多思无宜,她来沙都的目的是寻找当年在行营里幸存之人,终究是要把真相查清楚,她和贺云洲才能心无芥蒂地好好谈谈。
这些天在马上颠着,她真的有些累了,热水浸泡着全身,觉得自己像要融化一般。李娴双手趴在木桶边缘,隔着眼前的丝绢屏风看屋子里的陈设都很朦胧。以前洛州也有这么个屏风,隔着花厅和内室。太阳不大的时候,她在内室里坐着,隔着屏风就能看见贺云洲躺在花厅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消遣。有时候看得困了,书扣在胸前,手垂在扶手外,旁边一只白玉香炉里还有袅袅的青烟,一片岁月静好的光景。
浴桶里的水还热,想是打个盹也无妨,李娴闭上眼,觉得仿佛又闻到了那淡淡的荼蘼的香味。
外面有人敲门,她脑子里混沌,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想睁眼却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那敲门声越来越急切,她却被困在梦魇里不能醒来。
最后只听哐当一声,门好像是被踹开了,李娴忽然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屏风外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是耶律彦歌。
耶律彦歌在外面敲了好一阵门,却不见里面有动静,生怕李娴不小心睡着了,滑进浴桶里淹死,才踹门进来。眼下隔了屏风看着她好好的,才松了口气。“险些吓死我。”
李娴揉了揉眼,“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太阳落山了,天气凉,别在里面一直泡着。”耶律彦歌背过身去,“要不要带你出去吃东西?”
“我有些累了,改天吧。”李娴穿好衣服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
耶律彦歌顺手取了搭在架子上的干手巾,替她拧干头发。“外面凉了,顶着湿头发吹了冷风会头疼。”
有仆役来收拾,他们干脆坐在走廊上。虽刚进八月,这里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外边街市上有人弹着欢快的乐曲,还有不少应和的欢呼。
“再过两个月就要下雪了吧?”李娴在台阶上坐下,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是,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一片。夜里能听见狼群里头狼的呼唤声,在附近发现了猎物,让同伴赶紧过来。”耶律彦歌在她身边坐下。
“有一年跟着叔叔贩马路上,不过十月初就遇上了暴风雪,风刮得太厉害,都睁不开眼,夜里听着更恐怖,鬼哭狼嚎似的。”李娴笑道。
“你一定更喜欢洛州吧,那里山清水秀的,又没什么风沙。”耶律彦歌歪着头看她。
“不知道。”李娴摇摇头,“其实我想去看看海,听说母亲在海边长大,也是在那里跟我父亲相识。我没见过他们,但是该去看看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的地方。”
“那还不简单,想去就去。”耶律彦歌带着鼓动的语气。
“总要把事情查清楚,还我父亲一个清白,才好去呀。”李娴有些落寞。
“你这不像去访故迹,倒像要遁入空门。”耶律彦歌笑道。
李娴没笑,直直盯着他,盯得他都不自在。
“怎么这么看着我?”耶律彦歌收了笑容。
“我可以相信你吗?”李娴正色问道。
“你愿意相信我吗?”耶律彦歌反问。
李娴摇摇头,“我如今有些迷茫,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
耶律彦歌想了想,换了副严肃的面孔:“凡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这不跟没说一样?”李娴白了他一眼。
“我给你举个例子。”耶律彦歌忽然倾过身子,居高临下地凑近,迫使李娴不得不仰望着他,“比如我说我爱你,你也不必全信。有好感是不假,但还没到爱的程度。但这不表示这样的好感以后不会转变成爱,所以,我没有骗你,只是在事实的基础上表达了一种可能。”
见李娴红了脸推开他,耶律彦歌幽绿的眼眸里闪着狡黠的光,“明白了?”
“明白了。”李娴拢了拢披散的头发,眼神四处飘忽。一个人窘迫的时候,总是特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