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要在这儿待上千百年,出来的时候,还会记得自己是谁么?
赵嘉婉忽然对自己的设想不寒而栗,脑中开始浮现木里潇的面孔。
一张精致小巧,鼻梁秀挺,眼眸如星的面孔。
开始不受控制地思念对方。
在她的记忆里,木里潇这张脸与初见时没什么不同,无非是婴儿肥少了些,轮廓更精致些,比起初见时的稚嫩青涩,更添几许成熟。
但这一切都不会是属于她的,从最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赵嘉婉清楚的明白,她和潇儿只是在逢场作戏,倘若换个人来做炉鼎,她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她不过是在哄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为自己献出性命而已。
但内心的痛楚,却在此时此刻占据了她,痛到她无法再忽视,像是被人攥紧喉管,四面都在窒息。
迟疑良久,终于从胸腔中低低挤出一句:
“潇儿…抱歉…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了。倘若有朝一日,我能赎清我的罪孽,我们下辈子定能在人间相会吧。”
她目前只能在这等,等个千年百年,等到她的罪孽被赎清,这样,她才能转世成人,而不是变成那不人不鬼的东西。
要是她耗尽阳寿就转世,保不齐会变成什么怪物。
这地方除却头顶那悬坠的冰锥以外,四周只剩鬼魂低低地嚎哭,和积年不散的冰冷,猖狂地蔓延着。
阳世间的那些事,她已经无暇顾及,但魇煞补下的结界还在那,牢牢地保护着齐渊国。
黎落在大殿外等了几个日夜,来回踱步,鼓噪的心脏愈发焦灼。
她的眉紧蹙着,望着大殿始终闭锁的门扉,一个念头钻进她的脑海:
小赵公主,还没有醒过来么?倘若再这样下去,我该如何才能去找阿瑶?不行,我等不了了,必须立刻动身。
临走前,黎落对着大门深深地望了一眼,默默俯身拜了个长揖:
“抱歉,小赵公主,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阿瑶还在等我回去找她。”
而后果断地带着这些天收拾的行囊离开。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之所以待在赵嘉婉身边,是为了事成之后,去北都救黎瑶。
现在赵嘉婉死了,她也不欠她什么了,她黎落自然不必为一个死人效忠。
赵嘉婉就这样在极寒与黑暗的渊薮中待了数十年,没有人找到尸骨在哪儿。
整个齐渊国变成一座死城,往后数十年都甚少有人途经,即便偶有几户人家在洛南城住下,也不敢靠近魇煞遍布的内城。
齐渊国不复往昔繁华,寒来暑往,就这么沉寂在岁月里。
只是在那黄泉之下,幽冥府中,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丫头,终于走进了枉死城的大门。
伴随着一声:
“第四千零一十五号。”
摘去了胸前的牌子。
——那少女正是木里潇。
只见她散漫随性地走进了枉死城中,抱着
“我倒要看看,这枉死城中是何种光景。”
的想法,穿过那扇古朴的大门。
却被眼前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口中蹦出一句:
“啊?这…这就是,枉死城么?”
便呆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枉死城里,干干净净,像是冬日里下了雪,没有一丝尘垢。
一座小院拔地而起,其间飘荡着鸡汤味道。
木里潇忍不住走到了院子里,用鼻尖深嗅着其中的鲜味。
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忘。
她看见赵嘉婉穿着一袭月白色袍站在灶台前,手中拿着用来生火的扇子,锅中液体咕噜咕噜翻滚着,白色雾气从锅盖泄出。
而后微微侧过身子看她,冲她温和一笑:
“再一会儿汤就可以喝了,先在厅里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吧,等煲好了我给你端出去。”
不知怎么的忽然很想哭。
但木里潇最终并没有哭,只是眼圈泛红,鼻头酸涩而已。
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味道好鲜啊,是煲的鸡汤么?”
“是啊,听说这鸡从小吃大米长大,肉比寻常散户养的要多出几分鲜甜和香醇,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兴许待会儿吃了就知道了。”
赵嘉婉打开锅盖,望着里面金黄油亮的液体,浅浅地漾起一抹笑,对于木里潇破涕为笑的样子,虽然心有疑惑,但也没再多想。
木里潇用袖子抹了抹泪,强撑着说了句:
“好,那我在外头等你。”
接着落荒而逃,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枉死城里怎么会是这样的?赵嘉婉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院子,分明是永安府里的那座,怎会出现在枉死城中?
不对,这是假的,这都是假的,什么鸡汤,什么赵嘉婉…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枉死城的力量让木里潇拥有了实体,跑出去时留下一地脚印。
赵嘉婉把热乎乎的鸡汤盛出,又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只好暂时把汤碗搁在桌上,像一朵云似的徐徐飘出,见到木里潇不远处的背影时,缓缓走了过去:
“怎么了?不先把汤喝了再出来玩?”
木里潇却并没有转过身,整个人扭捏地说了一句:
“我…我暂时没胃口,所以…”
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息。
岂料赵嘉婉只是微微蹙起眉头,颇有耐心地对着她的背影劝一句:
“没胃口也要喝,不按时吃饭会闹胃病,至少喝点儿汤垫垫肚子好不好?”
让木里潇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一想到这些是幻觉,就忍不住流下冷汗。
“够了,赵嘉婉你烦不烦,我不是说过我没胃口吗?”
木里潇心情复杂,不敢转过身去直面对方的脸。
背后一道柔和的嗓音,却如同清雅的琴音那般,闯进她的鼓膜:
“抱歉,是我不好,要是你现在不喝,待会儿喝也可以,只是凉掉就不好喝了,所以…”
赵嘉婉三步并作两步,从背后抱住了木里潇,她的手环在她的腰上,像是要将她禁锢住:
“乖乖把汤喝掉吧?嗯?”
气流扫过木里潇的的耳畔,带来酥酥痒痒的感受。
木里潇有些渴望这样的亲昵,差点儿就想转头亲上去,却还是恍惚着,浅浅唤了一声:
“赵姐姐…”
眼前的景象便愈发淡了。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看见了忘川河,在自己眼前铺展开来。
忘川河的水是幽蓝色,透露着一种难言的诡谲,身后的赵嘉婉却依旧抱着她没有撒手,甚至还发出含糊的梦呓,让她有些痴迷,心中的恐惧感霎时散了不少。
就这样,木里潇看着幻境中的庭院一点点崩塌,不知为何竟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松弛。
——这就是枉死城的真面目么?
而后看见一艘巨船缓缓地向她驶来,船头有女人高声念着:
枉死城,凄绝路,黄泉道上不相负。一样米养百样苦,大梦无常舟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