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站住脚,您还好吗?”对方见柳叙白摔在地上,忙出声道歉,柳叙白回头一看,竟是个少年,沈凛一看对方的脸便认了出来,这少年正是萧止。“我赶路有些急,不是故意的。”
柳叙白见对方是个孩子,也没有多怪罪,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雪片,他见萧止捧着的物件散落一地,便顺手帮他一起拾掇,直到整理完毕,他才捡起自己的帷帽重新带在头上,“小心些,别再摔了。”
“谢谢……呃。”萧止看着柳叙白的样子有些分辨不出他的性别,柳叙白今日的发型有些随意,长发松散的交叠绑束,活像一个女子,萧止这时候才来玉泽州没多久,哪里见过这样的人,一时间竟语塞了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对方。
柳叙白见他有些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以为是这少年有些害羞,他笑了笑示意无碍,琴铺关门的早,他得赶在打样之前赶到,所以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萧止,东西拿到了吗?要回去了。”这声音是来自分身,看样子今日他是带着萧止出来逛街采买的,见萧止似乎出现了一些意外便急忙走来查看。
他与柳叙白擦肩而过,冷风一阵,掀起了遮挡在柳叙白面前的白纱,分身匆匆一瞥,与柳叙白视线相交,错身之时,手指无意间勾扯到了柳叙白腰间垂挂的玉佩,玉佩叮的一声摔落在地,柳叙白行色匆忙并未察觉玉佩的离身,他回头看了一眼分身,见他俯身像是在拿取什么,以为是刚才没有拾全东西还有遗漏。
既然有人帮忙,他也就没在留意,便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画面消失前,沈凛隐隐听到分身在询问萧止:“刚才那位是?”
“不认识,是个漂亮姐姐。”萧止含糊的答道。
沈凛观察着那玉佩的成色,这好像在之前哪里见过类似的玉料,他琢磨了少顷,一拍脑袋,这不正是那耳坠所用的玉料吗?之前他还一直好奇为什么自己会有一只这样的耳坠,原来材料是从柳叙白的玉佩上得来的。
这下他明白了为什么分身会说,如果柳叙白有耳洞就好了,因为当日萧止没有准确分辨出柳叙白的性别,而分身自己也只是惚了一眼,虽然记住了样貌,但却误将他当成了女子,分身应该是觉得碰掉了柳叙白的玉佩多有歉意,所以才命人将残玉打造成了耳坠,想着有朝一日若能再见,便将此物回返给他。
原来他与柳叙白的相遇,竟是如此之早。
他们的初遇并不是在第一楼,而是在那个初雪的季节。
这段记忆竟然存在柳叙白的记忆余响中,可见柳叙白后期回忆的时候,应该十分欣慰这次的偶遇。
场景再换,柳叙白似是刚从一场夜宴之上下来,他抚着有些发胀的头,跌跌撞撞的向着王府走去,当他路过慕华辰的院落之时,发现烛光依在。
还没有休息吗?
柳叙白停步,定在原地犹豫着,他记得这些天慕华辰因为身体不适所以回来的格外早,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忙碌?鬼使神差之下,他调转方向,向着慕华辰的房间走去,若是慕华辰烦扰难眠,他便可为其奏上一曲,解忧疏愁。
这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情。
但当柳叙白刚靠近门前之时,便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之声。
“殿下,你还是躺着吧!这样操劳下去身体吃不消的。”
“无事,我心有乱思,便是睡也睡不着,还是起来做些事吧!”慕华辰对着身旁的近卫常青说道,继而传来了一阵杯盏坠地的声音。“这些老臣迂腐不堪,非得将慕浮生搬出来与我作对。”
“看来这血流的还是不够多,吃不到教训啊!”
“等下你去找锦瑟,将新的任务给他,这些人,借个由头除了便是。”
“是。”常青干脆的回答道,但继而他问道:“殿下,锦瑟是你最为得力的利刃,若是让他参与其中,那日后……”
沈凛听的出这言外之意,柳叙白从前的任务虽然是受命于慕华辰,但终归是在为琅琊的利益而战,但是此刻慕华辰要柳叙白做的,是参与党争,这从性质上来说,完全不同。
没有一个帝王会允许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翻到台面之上。
因为一旦慕华辰登位,那么柳叙白的归宿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站在门前的柳叙白自然也能听懂话中之意,他将身形一隐,躲到了暗处继续聆听,他想知道,慕华辰将如何作答。
“阿青,人不能太贪心,总是要所有取舍的不是吗?”
“锦瑟的作用,到此为止了。”
柳叙白闻言,双瞳失神,身子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慕华辰的意思,是要杀了自己吗?
“可惜是可惜了些,但是若不能让这颗棋子发挥出最终的作用,那我这些年的心血,不就白费了吗?”
“去吧,他会依命行事的。”
慕华辰的笃定,让柳叙白不由得捂住胸口,他感觉内心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刚才那一瞬变得支离破碎,他何尝不知道慕华辰对他只有利用,他明白慕华辰看重的,是他的皮囊,是他的手段,还有他那一身暗杀绝学。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慕华辰竟然动了要杀自己的念头。
那个曾经说给他一个归处的人,竟然想要杀了自己。
他没指望慕华辰能对他有什么真情实意,但是也不至于要弄到如此兔死狗烹的境地。
他赌慕华辰对他有一丝不一样的情感。
可惜,柳叙白输了。
慕华辰的绝情,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仅仅只是一柄可以深入人心的温柔刀。
是打算用一杯天地醉,还是用一根琴弦?
慕华辰所说的归处,指的是他人生的终途,一旦踏入这乱局之中,他的命,就不再由他控制。
柳叙白惨淡的笑了起来,无声的笑显得分外凄楚,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谎言,他终于意识到了慕华辰这么多年来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那些柔情备至的关心与鼓励,只不过是用来麻痹他的毒药。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毒已深入骨髓。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天降大雨,刚好为柳叙白隐去了行踪,他转身离开了院落,向着王府外走去,雨水混杂着泪水从脸上滚落。等到了无人的荒郊之处,柳叙白放声嚎哭。
他想起来了当初在刺杀郭子游的时候,他气绝之前所说的话。
“不要相信瑾王,他不是你值得效命的人。”
“我何尝不是带着这一腔赤诚投效与他,但最后却落得一个济河焚舟。”
“你会知道今日所做之事,是有多愚蠢。”
“我通敌叛国?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难怪……难怪郭子游在被自己绞杀之前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只要活着,慕华辰就不会安心,他逃不了,所以选择了认命。
郭子游之所以对柳叙白动了恻隐之心,是因为他在柳叙白眼中看到了光,看到了如同自己当初一样决定追随慕华辰后眼中的光。
所以他对柳叙白的冒犯与羞辱,是在告诫柳叙白,这样的事情慕华辰都知道,慕华辰如此会窥探人心,怎会不知柳叙白来了会是怎样的下场,但是慕华辰不会阻止,他只会一遍遍的让柳叙白重复着样没有任何尊严的行为。
执棋者,绝不会因为一个棋子的去留而摇摆不定,他要的,是大局在握。
直到柳叙白失去作用,他的下场,便会与自己一样。
郭子游用命向柳叙白证明的真相,他居然现在才明白。
信念崩塌,在这一个雨夜,所有的侥幸都被摧毁,留下的只有血淋淋的现实。
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从慕华辰的话,做一个断情绝爱的人,若是他乖乖听话,或许现在就不会这般难受,他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膝间不断地啜泣着。
沈凛追着柳叙白的步伐,静默的跟在身后,他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一句安慰都做不到,尽管如此,沈凛还是将衣袖打开,遮盖在柳叙白的头顶。
琅環君,没关系的,我还在。
我还在。
他很少见柳叙白这样哭泣,可见慕华辰的话,是真的中伤了他内心最为脆弱的部分,所以他才会如此崩溃。
沈凛就这样陪着柳叙白在雨中待了许久,直到柳叙白的情绪缓和,他才将已经举着有些发酸的手臂收回。
柳叙白面目表情的回了王府密室,一进门,言涟就被他这浑身湿透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迎了上来将他的琴匣接过放在一旁,拿着布帕替他擦着脸上还在滴落的雨水。
“你这是怎么了?出门没带伞吗?”
“嗯,伞丢了。”柳叙白淡声答道。
言涟心细,他明显感受到了柳叙白身上不同往日的冷淡,柳叙白看着一旁的桌案之上还未启封的密函,声音平静的问道:“常青来过了?”
“嗯,说是殿下给你下达的新任务,要看看吗?”言涟顺手将密函取过,递给柳叙白。
柳叙白原想伸手去接,但是一想到里面的内容,他的手就在半空之中顿住,犹豫再三后,他还是接过了密函,里面书写的名字,皆是朝中要员,他的目光扫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
慕浮生。
慕华辰要他去杀慕浮生。
这封密函,就是他的催命符。
他将信纸死的粉碎,然后想着空中一抛,脸上的阴沉令一旁不明真相的言涟大为震惊,慕华辰的密函柳叙白向来会小心保存,这一次,怎么突然做了这么反常的举动?
“你还好吗?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言涟有些担心,“是要杀的人很难对吗?慕浮生对不对?没事,我陪你一起去,别担心。”
“不用了,我不去。”柳叙白冷笑着说道。“慕华辰,没有心。”
“你在说什么胡话,千万别让旁人听见,否则殿下会起疑的。”言涟被他的狂言弄得惊吓不止,赶忙左右张望,好在夜深人静,这里除了他在整理资料并无别人。
“我不想再做影卫了,我想离开。”
“这任务,我不会再执行了。”柳叙白将焦尾琴剥落在地,砰的一声琴匣被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焦尾琴琴弦瞬间崩裂。
看着柳叙白决绝的样子,言涟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锦瑟,你真的打算抗命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嗯。”柳叙白点点头。
“我知道你的能力,但是得罪了瑾王,这琅琊可就在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言涟提醒道。
“他非贤主,你我心知肚明,我等虽然见不得光,但亦有良知,从前是为了琅琊江山,如今替他铲除异己滥杀无辜,我做不到。”
“如今只需除掉慕浮生,一切就结束了。”
“结束?你当真相信慕华辰会放过我们吗?一旦龙驭宾天,慕华辰就会起兵谋逆,事成之后,他怎会容我们这些知晓他肮脏手段的卒子存活?司弦你也太天真了。”
“可我们本就是瑾王培植的兵刃,听命行事不就是第一要则吗?”
“做他人的手中刀,早晚都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我的命,由不得他来断。”
柳叙白说完之后,再问言涟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我不行。”言涟迟疑道,他若还像从前一个人也就罢了,跟着柳叙白倒是也没什么不行,但是现在,他有了牵绊,他不可能将苏渺曼一个人留在玉泽州,所以他只能拒绝柳叙白的邀约。
“好,你的决定我不干预,但是你记得,绝不要相信慕华辰,也不要参与任何刺杀慕浮生的事情,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死。”
这是柳叙白最后的告诫,他知道,自己走后,慕华辰剩下的棋子不多,所以对于言涟,他便不敢轻易抛弃,而且只要自己还活着,慕华辰的这根隐刺就就永远会在,只要学会藏锋,言涟是有办法全身而退的。
他能做的,只能到这里,就如同当初郭子游一样,用自己最后的价值,告诫下一个死忠者,不要再犯前尘之错。
但事与愿违,言涟最终还是被卷入了这场纷争,这便是后话了。
这段余响至此,全部结束,沈凛的心情也被柳叙白的遭遇弄得凌乱不止,他坐在地上缓和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继续看下去。
他定了定神,拿起另一团余响火焰,心中有些期待,不只是为了想要弄清楚原委,更是为了多见一见柳叙白,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记忆体,他也能让自己心好过一些。
“柳先生,你来了。”慕浮生的声音响起,这让沈凛原本的期盼落了空,他可一点都不想看到慕浮生的脸。
这场景是在宫中,看慕浮生的打扮,应该是刚刚完成继位大典,身上的华服还未脱去,他对柳叙白的到来感到十分的开心,脸上的笑意根本无法掩藏。
“现在要称您为陛下了,陛下今日荣登大宝,琅環特来恭贺。”柳叙白的话语生硬,显然这种官话他并不喜欢说。
“柳先生能来,朕便很是欢喜,先生既来赴约,可是打算来兑换当日朕给下的承诺了吗?”慕浮生显然更在意柳叙白的来意,故而问道。
“我只是来贺陛下今日之喜,并非想要久留于玉泽州。”看样子柳叙白单纯是受邀前来,因为慕浮生的盛情,且提及了言涟与苏渺曼,柳叙白在外已久,心中已久惦念二人,所以只能前来赴约,但重回玉泽州一事,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原是这样。”慕浮生的眼神暗了下来,但转瞬便换了一副神态,眼里的狡黠之意尽显无疑,“无妨,先生既然不愿久留,那且在宫中住上一些时日,待这庆典过去,再走不迟。”
“好,就依陛下所言。”柳叙白见状也不好拒绝,只能应了下来。
“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点,朕来寻柳先生,朕已下了令,先生可以自行在宫中走动。”慕浮生说完便上了轿辇离去。
果然是缓兵之计,沈凛一看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场景变换,天色黑沉,已是入夜时分,此刻慕浮生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沈凛顿觉心中舒畅了不少,继而补上的人,则换成了言涟。
言涟此刻已是御前近侍,装扮也自然贵气了起来,只是他的神色里少了当年的活泛,取而代之的事那布满虚假的笑意,但当他看到柳叙白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顿散,只剩下了震惊。
“锦瑟?你怎么回来了?”
“陛下邀请我来的,小住几日便走,原是不想来的,但是听闻你升了官,便想着来见见你和曜音。”柳叙白在言涟面前就显得自然很多,公众场合之下,他们还是以代号相称,可言涟的反应却让他有些意外,“怎么,听你的意思,并不是很想见我?”
言涟哪里是这个意思,他唯恐柳叙白误会,便连忙摆手,“当然不是,我怎会不想见你,只是……”说道此处,言涟面泛难色,显然有关引心痋的事情,他开不了口。
“你是不是在宫里遇上什么难处了?要不要我帮你?”柳叙白关切道,还没等言涟开口,慕浮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朕是不是来的不巧了,扰了柳先生和故友的谈话。”
“陛下说笑了,只是与言大人随意闲聊罢了。”柳叙白赶忙回话道。
言涟看慕浮生走过来立即将嘴闭上,乖乖的站到了他的身边,慕浮生眼神犀利,像是再对他发出警告,但转眼就又对柳叙白喜笑颜开:“柳先生,夜深露重,进殿里说话吧!”
柳叙白点点头,便跟在慕浮生身后向内走去,他回眸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言涟,发觉了其中的怪异,言涟无法说话,只能冲着柳叙白微摇头颅。
门板合上,殿内的暖炉燃的正旺,整个房室内都光亮异常,慕浮生将身上的披风脱下,随手甩在一旁,他望了一眼柳叙白,轻笑道:“柳先生不必拘谨,朕对先生,是以知己之遇相待,所以先生可省了那些礼节,还当朕是以前的小皇子便好。”
“陛下身份尊贵,这礼数万万少不得。”柳叙白的脑子里还在思索言涟的意思,他刚才的举动好像是想像自己传达什么,摇头代表着否决,难道是自己此刻,不应该出现在宫内吗?
慕浮生走到柳叙白身边,将头向他的颈侧靠去,然后轻轻的吸了一下鼻子说道:“柳先生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朕很喜欢。”
柳叙白很是不适应二人现在的距离,所以立刻转身,正面对着慕浮生说道:“不过是千秋岁罢了,陛下喜欢,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个香囊,陛下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这香囊的样子,不就是当初叶冰清假扮苏渺曼送给自己的那个吗?这东西竟然是柳叙白的?沈凛心想。
“那朕收下了。”慕浮生倒也不客气,直接从柳叙白手中接过并悬挂在了衣带之上,“柳先生与言涟是故交,朕便提拔他做御前近侍,他如今可是真的左膀右臂,朕信的过柳先生的为人,能你交好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个坏人,对吧?”
这话语之中充满了暗示,柳叙白自然听得明白,慕浮生的意思不就是想表明,言涟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爬上了今天的位置,如若自己有什么做为,都会牵连到言涟。
“朕听说柳先生与那位第一楼的苏渺曼也是故知,朕知道她一个女子操持这第一楼多有不易,言涟又对她情深义重,所以朕便允了他们的婚事,但毕竟苏渺曼身份特殊,所以明面之上没有操办婚礼,不过只要他们心意相投,想来他们应该也不会在意这名分。”
当慕浮生提到苏渺曼的时候,柳叙白就已经琢磨出了这其中的关窍,他不是在与自己闲谈,这话里话外,无非是想告诉自己,他已经拿捏到了自己的软肋,看来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在宫里,确实不合适,现在只怕想要脱身是万万不可能了。
“陛下安排的妥当,我替他们二人再次谢过陛下恩典。”为了言涟和苏渺曼的安全,他现在只能低头,否则慕浮生很有可能拿他们开刀。
柳叙白不明白,他和慕浮生总共也就见过一面,而且最开始时候,慕浮生甚至将他认作是他人,所以来玉泽州之前,他也并没有细想过慕浮生的意图,如今看来,慕浮生使的便是这请君入瓮的招数。
人物小传【彼时华风】
“累了?”
慕华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瘦弱的少年,用一根脆弱的桃木簪,向着身旁已经咽气的将领发泄着怒火,被血水浸染后的面颊之上显露一丝决然的杀意。
好漂亮的男孩子,慕华辰心道,这是他对柳叙白的第一印象,这个少年像是一只受惊的羽雀雏崽,戒备的观望着眼前的字迹,虽然看着柔弱,但是骨血里似乎有着一股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倔强,更让他感到欣喜的是,这个名为柳叙白的少年,似乎是个天生的杀手坯子。
冷静的头脑、诱人的皮囊、狠厉的手段,还有那一眼就可以看尽的渴求安定的欲望。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这点简单的小心思,对于一直沉沦在朝堂争斗的慕华辰来说,操控起来根本不必费太多力气。
这样的棋子,他身边刚好缺一个。
在回玉泽州的路上,他总是时不时的观望着一旁的柳叙白,少年的眼神从没有从车窗移开,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事物从眼前流逝,这些都被慕华辰看在眼中,柳叙白就像是一只徘徊在空中的飞鸟,既向往着天际的广袤,又渴望在倦累之时有地方歇脚。
换句话说,他想要一个极为普通的人生。
但是慕华辰也清楚,自从这个少年进入他的视野之后,这种生活就与他再无瓜葛,他必须随自己一道,坠入那无尽的纷争之中。
柳叙白并不是他第一个这样带回来的孩子,每一个孩子只要到了暗场,都会被逐渐磨去锐气,成为他储备的力量,所以慕华辰打心里觉得,只要将柳叙白扔到暗场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砺,这眼眸中的火光,就会熄灭。
慕华辰还是小瞧了柳叙白的倔强,在将他带入暗场之后,柳叙白变成了孩子中最不服从管教的那一个,任由教习怎么踢打,都不愿意将眼前那只用来训练的笼中鸟杀死。
在慕华辰收到消息的时候,柳叙白已经在禁闭室内断水绝粮整整十日,这样难得的材料若是就这么死了,再寻一个可就难了,慕华辰无奈,只能亲自前往暗场探望。
“只是一只鸟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慕华辰俯下身子,将已经饿的说不出话来的柳叙白扶起。
“他不该在笼中。”柳叙白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向慕华辰诉说着自己心里的不甘。
慕华辰又何尝不知,柳叙白是在用飞鸟暗喻自己的命运,只不过这种无用的多愁善感在慕华辰看来实在有些多余,但是对于柳叙白,绝不是能用强让他妥协的。
“想要出这笼子,首先得会飞不是吗?”慕华辰笑道,“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出去,难道不是任人宰割吗?”
慕华辰唤人拿来了一碗白粥,用勺子舀起一勺粥水递到柳叙白口边,“听话,想出去就吃饱些。”
柳叙白先是犹豫了少顷,继而张开了嘴,乖乖的将白粥吃下,看到柳叙白如此,慕华辰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
这是训化的第一步,他需要柳叙白认命,继而放弃逃离的打算。
但柳叙白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容易操控,在体能训练多月之后,教习再次向慕华辰汇报了有关柳叙白的消息。
为了保持他们的杀戮的血性,他们训练的对象从动物变成了人,其他人尚可毫不犹豫的取对方首级,但是轮到柳叙白他竟然自己撞折了手腕拒绝参与。
慕华辰叹了气,转头便让教习从死牢中提了一个死囚,他再次来到暗场,此刻的柳叙白正抚着手臂蜷缩在禁闭室中,那姿态,像极了因为过度防抗,而在笼中不幸折翼的鸟雀,他走过去柳叙白说道:“下不去手吗?学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优柔寡断的?”
“不想出去了吗?”
“想。”柳叙白只回答了慕华辰后面的问题,见状,慕华辰一把攥住他受伤的手腕,强行将那把训练用的剑塞在他手中。
“在暗场,没有人可以不听命行事,你反抗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既然你不忍心,那我帮你一把。”
慕华辰将柳叙白箍锁在怀中,双手覆在柳叙白的手面之上,举着剑向着那名死囚走去,剑身沉重,柳叙白的手腕不住的颤抖着,而慕华辰却没有给他任何退让的机会,而是催促着柳叙白道:“动手,我见过你杀人的。”
“我不要!”柳叙白高声拒绝道。
“你在同情他吗?你可知,他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
“他打家劫舍,屠杀了一村老小百十余口,你对这样一个人施以同情,柳叙白,你觉得他配吗?”
慕华辰的一番说辞,让原本极具反抗的柳叙白突然安静了下来,显然是这句话让他产生了共鸣。
也就是在这时,慕华辰再次捕捉到了柳叙白心底的软肋,于是将声音放沉,在柳叙白耳边低语道:“你忘记自己在边境遭受过什么了吗?”
“这样的人,与他们有什么分别?”
话音刚落,柳叙白的剑便毫不犹豫的刺进了那人的心脏,血水溅落了两人一身,但慕华辰却分外满意,他又进一步的抓到了柳叙白的弱点。
那可悲的正义感和无用的感同身受。
他偏是要柳叙白与他沾染着污浊的血液,让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柳叙白的手便不再干净。
只有那白羽染浊,那沉覆这污泥的翅膀才无法起飞。
这样,就更好控制了。
这死囚入狱的原因,慕华辰根本没有背调过,所谓杀人如麻的案情,也不过是他信口胡说,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柳叙白对自己产生信任和屈服。
让柳叙白从骨子里相信,自己的决断,都是不可以被质疑的正确决定。
忠诚,是要一步一步慢慢培养的。
他用衣袖替柳叙白擦拭着脸上的血迹,而后轻声道:“做的很好。”
“别再让我失望了,柳叙白。”
这种洗脑的方式对于旁人而言或许不管用,但是对于柳叙白来说却意外的好使,他的心里的诉求越是强烈,慕华辰就越有把握将其困在身边,为他所用。
这种杀人的训练进行的越多,柳叙白的人性就越是淡漠,虽然对于筛选时的自相残杀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但是在慕华辰的几番劝说之下,柳叙白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相信他慕华辰会成为那颗不会陨落的极星。
暗场的训练即将迎来终结,慕华辰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那白衣翩然的他,剑意凌绝,挽剑刺挑间,无需任何人操控或指引,便将那些一拥而上的人群斩杀殆尽,直到暗场之中,只剩他一人。
被刀兵化开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柳叙白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意,而是抬起头仰望着慕华辰,与其对视之间,慕华辰似乎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这眼神,怎么不似从前那般狠厉了?
看来,这训化的过程还不完全。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柳叙白便会入驻瑾王府,他有的是机会慢慢找寻原因。
“既然通过了核验,那是该给些恩赏。”
“许你一日,去吧,去玉泽州走走,所有的花费用度,找常青要便是。”慕华辰将柳叙白叫到自己的书房,而后微笑着对他说道。
“一日吗?”柳叙白淡声问道。
“嫌少吗?旁人我可一日都没给。”慕华辰故意将这偏心的举动说于了柳叙白听,他之所以愿意给柳叙白独自出行的机会,并不是他有多在意柳叙白的感受,而是又一次的测试。
在启用这个棋子之前,慕华辰必须确定他的忠诚,他在玉泽州内安排了许多暗哨,如果柳叙白有了出走的念头,他大可命人将其射杀。
就算柳叙白是他花费心血培养所得,但是他容不得丝毫背叛。
这只笼中雀,他已豢养了许久,如今到了验收结果的时候。
“好。”柳叙白俯身行礼之后,便告退了出去,慕华辰便坐在桌子前批阅着递交上来的公文,一直到傍晚,常青那边都没有传回任何有关柳叙白的消息。
他是去了哪里呢?怎么一点风吹草动没有?慕华辰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他给常青的指示是柳叙白无论到了那里,都要飞鸽传信向他汇报,这一整日,常青怎么都没有动向?
他好奇的将门推开,抬眼便看到正在端着晚膳而来的常青。
“殿下?您忙完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去盯着柳叙白吗?”慕华辰有些不悦,在他看来,一定是常青躲懒贻误了消息的传递,若是让柳叙白跑了,他一定不会轻饶了常青。
“可……”
“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再犹犹豫豫我便命人割了你舌头,下半辈子都可以不说话了。”
“柳叙白没有出府,他一直坐在后院的屋头上,哪里也没去。”常青有些委屈,主子交给他的任务他怎会怠慢,他知道从前慕华辰为了让柳叙白听话,用了各种手段,所以常青打心里清楚,柳叙白是个难缠的主儿,所以在慕华辰给他下派监视的任务之后,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实时应对会出现的问题。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柳叙白从慕华辰的屋子出来之后,转身就去了后院,坐在那高高的屋脊之上,望着高处的天空,一待就是一整天。
没有出去?慕华辰也被柳叙白这一举动震惊到,他不是一向希望摆脱自己的控制,重见天日吗?怎么给了他机会,他反倒不珍惜了呢?
这一刻,慕华辰是纠结的。
他既欣喜柳叙白并没有脱离他的掌控,又好奇着其中的原因,毕竟在他看来,柳叙白是一个不自由毋宁死的人。
“殿下,您要不先用晚膳,我去帮你继续盯着便好。”常青将托盘放下后说道。
“不必,我亲自去会会他。”慕华辰摆了摆手,而后一个人去了后院,落日的余晖将整个天色染成了橘调,如常青描述的那样,柳叙白坐在高处,双手托腮凝望着那翻涌的云霞。
慕华辰从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柳叙白,现在的柳叙白已不是当年的孩子,如他所想,他依然成长为他所要的新锋,美人美景,竟有些让慕华辰移不开眼。
“怎么不出去走走,就这么浪费了一日?”慕华辰足尖一点,便飞上了屋檐,轻轻踩踏着瓦片向着柳叙白走来。
“殿下?”柳叙白没想到慕华辰这个时候会到这里来找自己,他正准确起身迎接,慕华辰便按着他的肩膀,直接坐在了他的旁边。
“我以为,你会趁着这个机会,一走了之。”
“我记得从前带你回玉泽州的时候,你总是抱怨这是一间牢笼,如今你有了足够飞出牢笼的力量,怎么却甘愿留在这里不走了呢?”慕华辰柔声道。
“殿下说了,这是我的归所,我不需要再去记挂外面的世界。”
“况且,我在玉泽州人生地不熟,所以我无处可去。”
“想来想去,可能与我曾经有关的,就只剩这片天了。”
柳叙白苦笑道,说完之后,神情也失落了起来,他在暗场待了十年,早就算不清这日月更替的时间,每日他除了要面对黑暗,便是无尽的特训与拼杀。
如今慕华辰给了他一日自由,他只想安静的待在着屋头,好好看看这让他感到陌生的天空。
“以后这样的天日,你每天都能看到。”慕华辰淡笑着,他心里明白,当初在柳叙白心里种下的种子,已经逐渐生根发芽。
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他现在无需在过度限制柳叙白的出入,只要他将心留在了这里,那慕华辰就不用担心他不会回来,行到这一步,慕华辰也开始为未来的事情做铺垫,他需要让柳叙白知道,自己的处境,这样,柳叙白才会义无反顾的投效自己。
可事情与慕华辰想象的不一样,这一次,被驯化的人,是他而不是柳叙白。
“琅環,你恨我吗?”
“殿下这是何意?”
“我没有给你做选择的空间,每一步,都是我在替你把控,你会不会恨我,剥夺了你的自由?”慕华辰问道。
“会,我会恨,在暗场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柳叙白坦诚的回答道。
对于这样的结果,慕华辰并不意外,但是他很高兴柳叙白可以这样平静将这样的话语说出,这便说明,他对自己没有任何芥蒂,恨也不过是一时之事,慕华辰知道,柳叙白的共情能力很强,这是他在暗场训练时无论如何也磨灭不了的本性。
起初慕华辰觉得这样情感多余,但是现在看来,这却是一条极为有力的链锁,只要柳叙白打心眼里理解他,那柳叙白便会为了他去做任何事。
“那现在呢?不恨了?”
“殿下说笑了,殿下说了,这里,是归处。”柳叙白笑道。
“人不能太过贪心,既要又要,能得一处,就应该抱有感激不是吗?”
“殿下承诺的,都已经做到,那么我也该有我的回应。”
“殿下放心,我既然选择了留下,便不会离开。”
慕华辰的内心突然像是被什么狠狠的敲击了一下,那句话,他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用来当时安抚柳叙白的一句谎言,柳叙白居然就这么轻信了。
原来他自以为的驯服,都没有让柳叙白为之动摇,而是这无心插柳的一句,让柳叙白卸下了心防。